第二十章   金戈鐵馬天下疲(一)

漢帝不知道,他在曲水殿中日夜彈奏的,不是自己的哀思,而是大漢朝的哭嚎。十多萬兵卒民夫的調動,對於人口數千萬的漢朝來說,或許不是一個大數字,然而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無論是兵卒還是民夫,都是人,是人就會有生老病死,所以十多萬兵卒、民夫,又僅是支持這場戰爭的最低配置。如果途中死了人,還得繼續從地方抽調補充。

再者,軍費中的大頭,是來自官員們的“考核錢”,這些冤枉錢,可沒幾個官員會自認吃虧,多還是通過稅收等手段,轉嫁到治下的民眾身上。可想而知,被迫承擔力役、兵役、考核費的民間,會是怎樣的一副慘狀。

但不論如何苦不堪言,自四月下旬開始,來自荊州、益州、揚州、徐州、豫州的糧食,來自並州、涼州的戰馬、還是源源不斷地輸往幽州前線。除此之外,大軍也在逐步集結,南方的壯丁先經長江的各條支流,齊聚襄陽城,隨後沿南襄隘道進入中原,現在雒陽的武庫領取武器,然後渡過黃河前往幽州。

而來自巴蜀及雍涼地區的兵卒,則需先到長安領取武器,然後再沿著崤函道,前往中原,再渡過黃河前往幽州。

而討伐大軍的統帥趙苞,則早在四月中,就被任命為度遼將軍,但隨著將軍印信一並送來的,還有尚書令曹鼎的私信,信函的內容,就是說中常侍們都等著看士人們的笑話,希望趙苞能盡早出兵,最好能在光和五年正月初一之前,傳回捷報,也好滅一滅中常侍們的威風。

“這軍國大事,豈能兒戲?”趙苞讀罷,寬大且長滿老繭的右掌壓在劍眉上,“唉。”

度遼營內,設有四個校場,兩個方圓二百步的,是步軍校場,一個方圓一百五十步的,是專門用來訓練弓手、弩兵的射聲校場,至於剩下的那個校場,除了麵向營房的那一麵,有營房的土牆作為限製外,另外三麵,都沒有柵欄,就是一大塊夾雜著碎石的青草地。這地方喚作大校場,平日操練馬軍,特殊日子裏,也會集齊三軍,以操練陣法。

梁禎等人,被編進了步軍隊列,進行戰陣訓練,然而根據趙苞的計劃,梁禎等人在受訓完成後,便要離開現在的屯,與那些對軍事一無所知的壯丁編到一齊,作為骨幹來指揮他們。

合著,這個就是軍官速成班?梁禎在心中調侃著。

軍陣的演練,其實枯燥得很,很大程度上,跟後世軍訓時的隊列相差無幾,唯一不同的,就是指揮隊列變動的,不是哨子口令,而是鼓點、戰旗等各式各樣可以將信息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的載體。

比如鼓點平緩,則意味著緩步行進,鼓點急促,則意味著快速奔跑,鼓點止,則隊列駐足。又比如見高台上灰色的令旗一揮,所有隊旗為灰色打底的隊伍,便要迅速向左上角的風位移動。

累人不說,還要時刻擔心因主帥不滿意,而被罰,這時的懲罰可不像後世那般仁慈,什麽繞著校場跑五圈,兩百俯臥撐什麽的,想都不要想。上頭一對誰不滿意了,當即就是卸下甲胄一頓軍棍,據說,上頭要是連續三次不滿意,那這隊的長官,就該伸長脖頸領刀了。

思維還停留在千年之後的梁禎,不由得在暗地裏抱怨道,這古代的人命,是真不值錢。

五天下來,梁禎就挨了兩頓板子,共計四十大棍,一頓是因為他的人列隊慢了半拍,另一頓則是他手下的某個兵在變陣時跟丟了,老半天才被發現,害得十個隊官一起吃了一頓竹筍炒肉,個個吃的皮開肉綻,才算止住。

梁禎不得不感歎,這古人的體格,是真的壯實耐打,要是換做自己後世的那具軀體,估計早到奈何橋前排隊去了。而現在這具,躺了半天後,就又能動了。

“軍候,這曲旗,你可有想法?”旗手黑子身高六尺八寸,膀闊腰圓,嘴唇左下方,有一顆大大的黑痣,故而有了“黑子”這個外號。

“他們有什麽創意沒有?”梁禎抓起那麵長數尺的藍色旗幟,旗幟上還有沒有任何標識,“別到時候撞了,又要重新花錢。”

“有的想紋三角形,有的想紋四邊形,有的想紋五邊形。”

梁禎抓著自己的頭發,說實話,他上一生,最怕的,就是設計圖案這玩意,尤其是這種要求甚是明確,但參考物幾乎就是全部選擇的情況——旗上不能紋軍候的姓,不能隻是寫曲的番號,還要有一個醒目的大圖案,而且這個圖案還必須製作簡單,不然黑子也不會紋。

“我們是第幾曲?”梁禎內擰的眉頭忽然鬆開:我怎麽沒想到!第幾曲就在旗上紋個幾邊形不就行了?還費什麽心思。

“第八曲。”

“那就紋一個八邊形。”

“這……”黑子麵露難色,“軍候這個,我也沒見過啊。”

梁禎找來一塊小石頭,在泥地上畫了起來,他本以為這八邊形沒什麽難度,然而試了好幾次後,都還是不像樣子。

“有釘子嗎?”

“有。”黑子跑開了,不多久,就抱著一隻大布袋走了進來,袋口的繩子一抽開,“軍候。”

梁禎取來一段繩子,平均折成八段,然後從布袋中挑出八顆長釘,再用石頭,按著繩段的長度,將它們敲進厚實的黃土中,最後將繩子慢慢地圍著鐵釘,繞了一圈:“就長這樣。”

“好,我去試試。”

“夫餘地地廣人稀,且多騎兵。而我們,主要是步兵,大家可知道,步兵對付騎兵的最好利器,是什麽?”趙苞左手執著一把木質溫潤如玉的長弓,右手按著腰間的佩劍,俯視著土台下的軍士。

眾軍士屹立不動,偌大的校場裏,鴉雀無聲。

“沒錯,就是箭,所以想要獲勝,你們就必須有一手好的箭法。”趙苞自言自語道,“現在,就開始練箭。”

眾軍士彎弓搭箭,待軍正一聲令下,便一齊放箭,一時間銳利的破空聲此起彼伏。軍士們的箭法,自是參差不齊,有的一箭便能命中靶心,有的箭矢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軍中尚勇武,好爭勝,尤其是當官的,就必然要比手下的表現要優異不少,不然誰會服?然而梁禎的箭術實在不怎麽樣,連續射了三輪,那靶子卻像會動的似的,不僅沒一支射在靶心上,而且還有一支偏離了十萬八千裏。還好,現在是集訓,日後跟梁禎搭檔的,就隻有左延年和黑子兩個,而黑子的主業是“掌旗”,故而臉還沒有丟盡。

“左兄,你的箭是怎麽練的?”梁禎弓著腰向左延年討教。

“你先射一箭讓我看看。”

“好。”

梁禎手上的這把弓,是軍中的製式弓,長約兩尺,弓力約在一石上下。軍中流傳著一個殘酷的說法:能夠批量裝備的,必然是成本最低廉的。低廉的成本,也必然意味著極其平庸的性能,因而這把弓,隻能湊合著用,想用它來百步穿楊,壓根就不現實。

“靶子離我們五十步,故前手要與肩對齊。”

“手務要平直,引滿時用右眼觀左手。”左延年邊說,邊幫梁禎調節著姿勢,“基本功練不好,其他的練得再多,也隻會適得其反。”

梁禎登時哭喪著臉,看來,這前任的底子,並不合格啊。

“射一箭試試。”

“咻”

“這不挺好嘛。”

“左兄,你就別笑話我了。都快脫靶了。”

“軍候,軍正……來了。他要見見你。”黑子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軍候,你,你做好……心理準備……很,很那個……”

“慢點,慢點。”

“那左兄,我們等會繼續?”

“沒問題。”

梁禎急急忙忙地扶正衣冠,擺正佩刀的位置,再將弓按照規定背在右肩上,然後問黑子:“我現在這樣子,可以見人了嗎?”

“唔,冠冕再往左一點。”黑子眯起眼看了一會,然後微微地將左手往旁邊擺了擺,“嗯,再左一點,呃,不右一點。好了。”

“其他地方沒問題了吧?”梁禎還不放心,追問了句。

“可以了。”黑子點點頭,“軍候,您這是幹嘛?”

“見軍正啊。”梁禎說完,撒腿就往住宿區跑。

黑子用手撓了撓頭發:“還以為是去見嶽父呢。”

剛進宿舍,梁禎便看見,那狹窄的窗前,一個身形修長的青年,正背對著他,背手而立。

“在下,梁禎。”梁禎叉手行禮,同時眼睛看地,以免失禮。

“哦,梁軍候。”梁禎的前臂忽地被一雙手指修長的手挽著,扶了起來,“在下,姓邊,表字青誠,還請軍候,多多指教。”

“啊?”梁禎驚訝地抬起頭,怎想,迎麵撞著一張稚氣未脫的笑臉,這青春痘之下,哪有半點屬於軍正的威嚴勁?

“不敢,不敢。日後青誠兄若有什麽事,吩咐在下一聲便是。”

梁禎心理樂開了花,因為這個軍正一看,就不是強勢的主,其執法能有多嚴格?如此一來,自己以後做事,也就不用畏手畏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