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暗箭何其多

崔平殺人的眼神,讓梁禎久久不能釋懷。乃至於一連數天,都有些心神不寧的。以前看古裝劇,總覺得主角將上官氣得臉色發青,而上官又無可奈何的劇情爽極了。但現在,自己真這麽做了,卻發現,上官還沒行動呢,自己的內心,反而先承受不了了,每天一睜開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崔平下的絆子來了嗎?沒來。哦,還好,還好。

“這上官,還真是惹不得啊。”梁禎用力地劈了麵前的稻草人一刀。

“這梁子結上了,可就難解了。”左延年一手搭在傷痕累累的稻草人上,“現在,知道我為什麽甘願呆在這了吧?”

梁禎也拍了拍搖搖欲墜的稻草人:“嗯,這裏的敵人,起碼在明處。”

“但我就是不明白,我就一鬥食,怎麽就同時惹上崔縣長跟公孫縣尉了?”

左延年哈哈一笑:“你不明白的事多著呢,還有那章牛,多虧他住在山林裏,不然以他這性子,不知哪天,就莫名其妙地給人宰了。”

梁禎眉頭一皺,左延年說的,莫不是盛行於秦漢時期的“複仇”風?因為,在秦漢時期,為父母師長報仇而殺仇人的風氣,確實很流行。這對於生在後世的梁禎來講,自然是覺得心驚膽跳的,因為這個“辱”字,其實也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難不成,自己是在不經意間,做了什麽侮辱了崔平和公孫貴的事,讓他們倆動了殺心?

“對了,左兄,依你之見,這次朝廷會發兵嗎?”

左延年摸了摸紮手得很的胡須:“怎麽,想建功立業啊?”

“左兄說笑了,我就覺得,那範元,也太侮辱人了。”

“人家有這個能力啊。梁障尉,這世上,本就是有能力的人橫著走,沒能耐的人,就隻能忍氣吞聲了。”

“哎,左兄,那你能不能跟我說說,這個範元,究竟是什麽來頭?”

“他是我的仇人。”

兩人一並坐在稻草人下,麵向著不遠處那些正在朝陽下練習格鬥的戍卒。左延年摸著自己的佩刀,開始講述一個發生在多年前,卻至今,令他記憶猶新的往事:

永 康元年,遼西太守公孫琙率一萬騎士北討扶餘,而左延年當時,就在這支隊伍當中。開始時,一切都很順利,益褪水一戰,殲敵近千。當時,全軍上下都一片歡騰,都認為,夏天就能打到扶餘王城,立秋左右,應該就能回家了。

但誰也想不到的是,早在益褪水之戰前,大軍就已經掉進了扶餘賊的圈套。

“他們用空間換時間,隔幾天,就擺開陣勢,跟我們大打一場,然後又撤退,過幾天,又卷土重來。就這樣,拖到了雨季。”

扶餘王在速末水的上遊,修了一道堤壩,截住了雨水,然後在河對岸,擺出扶餘王的儀仗,並不時地親自到河邊來“觀察”敵情,如此重複了三四天。

“他就像一隻香噴噴的羊羔,而我們就像一群餓了幾個月的狼。我們都以為,隻要稍稍一抬腿,就能吃到肉。”

黑齒仇寧很狡猾,攔水壩修在離戰場很遠的地方,以至於公孫琙派出的斥候,死傷多人,都一無所獲。而速末水的水位,也由於截流多時,而變得僅能沒過膝蓋。這就像在烤全羊上撒了鹽,令到所有人,都蠢蠢欲動,渡河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將軍終於下令出擊。於是一天早上,我們冒著雨,迅速渡河。打算給扶餘人,來一個突然襲擊。”

但沒想到,四個輕騎部剛過河,這河水,就忽然漲了起來,從隻到膝蓋,漲到了丈餘深。

“我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在扶餘賊大軍的逼迫下,一點點地後退,直到跌入河中。”

公孫琙決定退兵,第二天晚上,大軍在速末水下遊紮營,次日一早卻驚訝地發現,速末水的回水灣中的水,變成了絳紅色——洪峰裹挾著戰死者的屍首奔湧而下,然後在下遊的回水灣中,拋下了這些屍首。

“我們以為,那噩夢到那就結束了。但誰知道,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暴雨連綿,難水兩畔的灘塗,大多成了沼澤。沼澤,由古至今,都是重裝部隊的夢魘。而偏偏速末水一戰後,大軍中剩下來的,又多是甲騎具裝。

“整個扶餘地,所有的部落,都來了。”

特別是塗著數分厚的豕膏的挹婁人,特別凶殘,隔著數尺就能聞到一股惡臭。

“他們的箭頭上,都有毒,沾上一點,人立即就死了。”

“整整三天,我的耳邊,全都是慘叫聲,前麵、後麵、左麵、右麵、天上、地下,都是。”

冷雨,會迅速吸幹人體內的熱量,沼澤,會讓甲騎具裝無法動彈,而四麵八方圍上來的敵人,更是讓騎士們手忙腳亂,一時間,似乎整個世界,都在與這支軍隊為敵。

左延年是幸運的,他跳上一匹沒有披甲的馱馬,不要命地往南麵衝,直衝到馱馬口吐白沫,方才跳下馬,一撅一拐地,繼續往南麵走。終於,在兩日後,他摸到了邊牆。但他也是不幸的,因為這個逃跑的舉動,在接下來二十年裏的光陰中的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他。

“打敗我們的人,就是這個範元。”左延年抱著自己的膝蓋,“估計也是這一仗,讓他從一個漢地逃人,變成了扶餘賊的屠耆相。”

“那他這麽有才華,怎麽就跑到扶餘去了呢?”

“有才的人嘛,免不了心高氣傲。可這上官,最不喜的,就是這種人。”

梁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以後要是有機會走出上障,還是要低調做人的好。

梁禎的擔憂,很快就變成了現實。因為雖說玄菟大敗的消息,被有意隱瞞,可這天下,又哪有不透風的牆?據說,漢帝聽聞後,龍顏大怒,當即勒令限期發兵扶餘。詔書一下,很多人都皺起了眉頭。

欽差剛走,趙尚華便領著掾屬們,圍在太守趙苞身邊問道:“府君,這下可好了,陛下終於下定決心,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邊患了。”

但趙苞的鐵黑的方臉上,卻是無甚喜色,擺手遣散了掾屬們後,就拉下臉對趙尚華道:“我看未必,”

“昔日馮唐,雖富有謀略,可鮐背之年方遇伯樂,雖有誌,亦難伸矣。博德現兄年富力強,便遇知己,應該高興才是啊。”

“文儒兄,你啊,就不要再挖苦我了。”趙苞伸出手指,指了指趙尚華,“我這平戎策,是以五年為期,可剛才你也聽說了,年內就要出兵。這實在是讓我……唉。”

“博德兄請放心,我等定全力以赴,以助博德兄一臂之力,早日**平扶餘賊,以報效朝廷。”

趙尚華說做就做,當天就發了尺牘,以要求下屬各縣,都舉薦敢勇之士,並派出吏員,核查各縣存糧數目,以計算軍資。不僅如此,他還在陽樂城牆上,貼出求賢令,廣募隱士高人以求克敵製勝之法。

崔平一接到尺牘,當即簽了調令,一腳將梁禎踹進了趙苞的度遼營,說辭是:障尉梁禎,孔武有力,善於騎射,上任伊始,便挫敗扶餘賊裏應外合,攻取上障塞之陰謀。又以一己之力,斬首悍匪鶴頂紅,為令支黎元,除一心腹大患。可見其智勇;以己之錢錢購醫藥以治傷卒,為戍卒應得之賞賜而不惜身,可見其仁義,如此二者,當薦入度遼營,以為討虜大事出力。

總之就是將梁禎吹得天上有地下無,讓梁禎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捧殺。”左延年讀罷,簡單直接道。

“嗯,沒點實在的。”梁禎點點頭。

“我不是這意思。”

“啊?那左兄之意是?”

左延年指了指邊牆上的門:“二十年來,他們就沒派一騎斥候出去過,不知扶餘地天時、不懂扶餘地地理,更不懂扶餘地人文,談何取勝?”

“聽左兄這麽說,我……”

“七尺男兒,生縱不能拜相封侯,亦不可老死於病榻之上。”

梁禎撓著腦袋,一臉愁容,雖說戰死疆場,馬革裹屍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但當知道這是被人擺了一道的結果後,梁禎就隻覺得憋屈了。但就算覺得憋屈,又能怎樣?難不成要當逃兵,然後被滅門嗎?梁禎左想右想,還是決定,去度遼營報到,因為出征扶餘看似危險,但其實,這也是一條晉升的快捷通道:一旦老子有了軍功,升了官,還怕弄不死你崔平?

“哥哥,聽說你要進度遼營了,我跟你同去。”章牛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

“胡鬧,你家中還有五十老母,去湊什麽熱鬧。”左延年一句頂了回去。

怎知,章牛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成!哥哥的恩惠,我還沒報呢,這次,就讓我擋在哥哥前麵,將那些扶餘賊砍個精光。”

看著正揮舞斧頭的章牛,梁禎哈哈大笑:“有你這麽個兄弟,值了。”

“不過兄弟,左兄說得對,你家有老母,又是獨子,確實應該留下來。”

“不成,不成!”章牛犯起了牛脾氣,好說歹說,就是不肯讓步。沒辦法,梁禎隻好暫時性地答應下來。然後次日一早,就跟左延年一並,選了三個戰鬥經驗最豐富的戍卒,作為親兵,瞞著章牛去度遼營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