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軍國大事西園談

寅時剛到,夏門(注1)便緩緩打開,一群隸屬於執金吾的甲騎簇擁著幾輛加了皂蓋的安車,浩浩****地開出城門,而他們背後,這城門,又緩緩地閉上了。這支由導斧車及騎吏引導的車隊所搭載的,分別是:主管度支事宜的尚書張華,主管主客事務的尚書五鹿世毅,主管行政事務的尚書楊讚、主管選部事宜的尚書梁鵠。以及尚書台的長官尚書令曹鼎。

由於本朝雖設有地位相當於丞相的司徒一職,但實際掌握丞相權力的機構,卻是屬於內廷的尚書台。故而尚書台的幾位尚書,再加上皇宮中的中常侍們,便是帝國實際上的權力中心,軍國大事,莫不由這十來個人商討而定。而能令這幾位尚書戴月披星的,自然就隻有漢帝的緊急召見了。

騎士們舉著火把,在官道上趕了約半個時辰,然後馬頭一拐,拐上一條通往北邙山的大道,這條大道,足夠三輛駟車並駕齊驅,築路的黃土都是經過千錘百煉,乘坐馬車在上麵經過時,感受不到一點顛簸。可見這大道的質量,遠勝於為戰備而修建的官道。

車馬又在大道上走了約兩炷香的時間,前麵,一堵朱牆拔地而起,牆上的綠瓦,還泛著露珠的光澤。車隊停在一扇需離開兩三丈方可看見全貌的朱門前停下腳步。安車上華冠麗服的尚書們,亦紛紛在從人的攙扶下下車,在朱門處驗過符籍(注2),隨後在兩名小黃門的引領下,走進朱門。

剛進了西園,便嗅到一股芳香,借著火把的光一看,隻見大理石道路兩側,栽滿了曇花,現在,正是花開之時,那多姿的花被片或白光幽幽,或琥珀淡淡。走在這樣一條花香四溢的道路上,尚書們的心,也不由得一鬆。

過了曇花小徑,便來到一處桃園。此刻,正值花期,滿樹都是桃花,或含苞欲放、或在春光中綻開,分外妖嬈,空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花香。桃園中間,是一條由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眾人剛走進桃林,便覺花瓣如雨,紛紛灑灑,落在眾人的冠冕、袍服之上。仔細一看,原是一群宦者,正賣力地搖晃著那一株株的桃樹。

同時,耳邊又響起一陣叮咚的琴聲,一滴一滴的,優雅,空靈,而又帶著一絲悲傷。眼前,是傷花如雨,耳邊是琴聲淒涼,縱是心如堅冰的尚書們,也不由得,以手拂麵。不止是為這琴音所傷,更是要做樣給陛下看。

原來這漢帝,雖有後宮佳麗數千人,但卻獨愛王美人,同樣精通辭賦音韻的兩人,終日如膠似漆,然而好景不長,去年年底,王美人剛為漢帝生下一個兒子,便被因妒成恨的何皇後毒死了。

王美人死後,漢帝便留戀於這西園曲水殿中,對著曲水池的淼淼池水,日夜撫琴,又令在園中,廣植王美人最愛的桃花,並令人終日搖灑,以寄托哀思。

這灑的哪是悲傷?這灑的都是錢啊!張華輕輕地拾起肩膀上的半片白色的花瓣,微微地眨了眨眼睛。

眾人走進桃園中間的曲水殿,大殿兩側的 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約有三丈,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長案上堆滿了竹簡文書,竹簡文書旁,掛著幽州產的狼毫,擺著涼州產的硯台,乘著扶風產的墨條。右邊兩柱之間擺著一條檀香木書架,書架上堆滿了賬冊文書。

檀木長案的左邊,早就站了一列的中常侍,共四人。兩幫人打了個招呼後,尚書們也到桌案右邊站定。

“陛下口諭。”忽然一把公鴨般的聲音從大殿東側,那挽著厚厚的青色紗幔的廊道後傳來。長案邊的人立刻躬身施禮,那公鴨般的聲音,方才接著道,“諸位愛卿看座議事。”

“臣等,多謝陛下。”

長案左邊的四位宦官,分別是鶴發童顏的中常侍張讓,劍眉方臉的中常侍趙忠,瞎了一隻眼睛的中常侍孫璋,以及中年發福的中常侍段珪。

“議事~”張讓尖尖的聲音響起。大殿內的無關人員也在此時行步如貓地從各處的小門退了出去。這軍國大事對於他們來說,哪怕隻聽了一個字,也是接二連三的災禍,待到無關人等全部離開後,張讓才繼續道,“今天要議的,是征討扶餘之事。”

幾位尚書中,曹鼎已是老態龍鍾,今天又起得特別早,還在路上顛簸了將近一個時辰,因此,剛坐下,頭就不自覺地低下了。因此,最先開口的,是主管度支事宜的尚書張華。

幾位尚書中,就數張華最年輕,衝勁也最足:“諸公,三天之前,永巷雨雹,毀壞宮室無算,這是也上天在警醒我們,不要輕動刀兵。因此,我因為,我們應當聽從蔡郎中當年的諫言,共同勸諫陛下,莫要再動刀兵。(注3)”

趙忠劍眉一瞪,義正辭嚴地駁斥道:“陽尚書,我聽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樹葉。因此,你怎麽能說扶餘的情況跟鮮卑完全一樣呢?再說,河南尹上書說,前夜,有鳳凰降世於新城,百鳥相隨,這難道不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以寓意大漢出兵必勝,群小授首嗎?”

張讓輕咳一聲,示意暫時休會,以緩和這劍拔弩張的場麵。一時間,大殿之中,雅雀無聲,耳邊,也隻剩下那憂傷、悲涼的琴聲,叮咚、叮叮地響著。也不知道,剛才的爭論,這漢帝聽進去了沒有。

不多時,一曲終了,張讓尖尖的聲音又響起了:“陽尚書,邊遠地區的蠻夷貪婪成性,不聽王化。今天你給他一尺布,明天他就要你一丈錦。因此,還是早早討伐了為好。而且今年,鮮卑酋長檀石槐死了,鮮卑各酋內鬥,無暇他顧。我軍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討平扶餘,以減輕三邊壓力。”

張華心生不喜,當即反駁道:“熹平六年,我軍三萬餘騎出並州,討伐鮮卑之後,幽州、並州、冀州已經十分疲憊。因此,如果現在要出兵扶餘,勢必從大河以南的州郡調兵、調糧。我聽說,萬裏運糧,百到其一。因此,雖說出征的士兵隻有幾萬人,可實際上要從各州調撥的,卻是可供幾百萬人一年食用的口糧。如此,即便獲勝,對國家又有什麽好處呢?”

“陽尚書,按你的說法,過去,武帝大舉征發匈奴,桓帝發兵西州,都是毫無益處的了?”

這話可不得了,等於直接將張華放在火上烤了。因此,張華氣得滿臉通紅,正欲扯下臉與張讓對罵。

“咳”就在此時,張華等人的右手邊,忽然傳來一陣輕咳,眾人趕忙扭頭一看,原來曹鼎沒有睡著啊!

“張侯。”曹鼎真的太老了,乃至於連說一句話,都要喘上三喘,“陛下,可有,旨意?”

張讓昏花的老眼微微向上一瞄,他看著的房間,估計就是發出哀傷空幽的琴聲的地方。

“陛下旨意,扶餘是必須打的。所以,諸位尚書,還是將精力放在如何籌集軍費上麵吧。另外,陛下說了,既然前些日子發生了日食,那就將太尉劉文饒,司徒楊伯獻(注:4)一並免了吧。”

“三公任免,可籌得兩千萬錢的軍費。”孫璋眨著唯一的一隻眼睛道,“雒陽周邊,商賈近萬,賣關內侯的告示一出,捐納之人,必如東海浪潮,按往年經驗,可籌集十餘億的軍費。”

幾位中常侍的目光,一齊落在一直默不作聲的梁鵠身上。梁鵠登時覺得如芒在背,連忙用問詢地眼神,看向曹鼎。怎知,曹鼎又是頭一低,一副睡著了的樣子。

“怎麽!難道還要我們幾個,將衣服都賣了,你才滿意?”趙忠又一次一拍長案,對著梁鵠吹胡子瞪眼道。

其他各尚書都側過了頭,沒有人給梁鵠一點“援助”,梁鵠無奈,隻好做這個惡人:“今年春季,已有三州二十餘郡出現旱災、蝗災。所以,臣認為,應當將今年官吏之考核,提前至本月,賞有功而罰屍位。”

“這就對了嘛!”趙忠這才滿意了。尚書們雖也點頭稱是,可沒一個人,是心口如一的。因為,這所謂的官吏考核,每考核一次,官員們就得繳納相當於自己十年俸祿的考核錢。雖說,任官的多是富可敵國之人,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是願意花錢的呢?

但孫璋卻不管這些拾起狼毫,染上黑墨在奮筆直書,他雖是宦官,才思卻絲毫不讓對麵的尚書們,頃刻之間,三百餘字的詔書便草擬好了。張讓接過來粗略地掃了眼,然後禮節性地交給曹鼎過目,曹鼎自然挑不出錯漏,於是,趙忠便請出天子信璽(注:5),在詔書末端,蓋上寶印。

眾人再次確認無誤後,張讓當即派遣騎驛,將征調、考核事宜傳送至天下十三州一百一十一郡。

注1 夏門:即雒陽北門。

注2 符籍:古代出入皇宮的憑證。符為木製,長二寸,官名二字鐵印。本人持一半,所出入宮門留一半。籍為竹製,長二尺,上刻本宮所屬人員的年齡、樣貌等。符籍對比無誤後,方可入宮。

注3:蔡郎中,即蔡邕。熹平六年,他在反對夏育等人主張的討伐鮮卑時,曾極力勸諫不要出兵。六條理由分別是:一、當時國力不濟。二、今天的鮮卑比當年的匈奴更加強大。三、鮮卑有許多漢人逋逃為其出謀劃策。四邊關防範不嚴,許多精良的兵器被走私到鮮卑人手中,五、征討鮮卑需要很多年才能獲勝,而並非夏育等人所說的兩年。六,戰勝鮮卑的代價遠大於收益。詳細見《資治通鑒·卷第五十七·漢紀四十九·孝靈皇帝上之下》

注4:劉文饒,即東漢宗室名臣劉寬,其人曾兩任太尉。楊伯獻,即東漢名臣楊賜,楊修的祖父,時任司徒。另蔡邕所言之事,發生在熹平六年,

注5 天子信璽:秦始皇刻六璽,其中信璽主兵事,對國內用兵則用“皇帝信璽”,對四夷用兵則用“天子信璽”,漢承秦製。扶餘人屬北戎,故用天子信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