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鼓角爭鳴邊地動(三)

有軍士取來火把,當太守背後的牆壁被照亮的那一霎,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寒,那是幾行血字:

待到秋來紫騂飛,雁翎高舉佞臣哭。

莫道此言乃空談,不見堂下何人骨?

這四句左下角,還有一行小字:扶餘屠耆相範元。

“你這鳥人!欺人太甚!”那個姓李的長史,忽 然挽起兩石強弓,瞄著那“範元”二字就是一箭,一聲巨響後,那焦黑的牆磚表麵,已是裂成網狀,長箭的箭頭,也已經深深地釘進了牆體,隻留下黑色的尾羽,不停地搖晃著。

兵士們雖大多不識字,但見長官這個樣子,想必他們也不難明白,這牆上的,盡是侮辱之言,於是立刻有性子爆的,也跟著開罵起來。

但梁禎的關注點,卻與大家有所不同,他將注意力,落在了“雁翎”二字上,這兩個字在此的意思,想必就是指雁翎刀了。但在這個時候,身邊的兵士們手中的刀刃,還全是幾乎筆直的環首刀。而這雁翎刀的成型及普及,是在宋元明這三代。難道說,這範元,也跟自己一樣,是來自後世的?

想到這,梁禎心中竟然還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太好了,原來這世界上,擁有奇怪經曆的人,也不止我一個啊!

但這種莫名其妙的喜悅,很快就被衝淡了。因為趙尚華下令,將遼山守軍的屍首掩埋。這是一件繁重且沒什麽人願意的工作,因為,要想埋屍,就得現在城外,選個遠離官道的好地方——總不能就埋在門前的那塊空地上,讓行人踐踏吧?

選好地方後,還得在凍得堅硬如石的泥土上挖出幾個深坑。然後,就是抬屍這一項,最令人心生抗拒的工作了,一來,這些屍體大都殘缺不全,光看著就反胃了,何況是去抬?二來,人類對死亡,總是很避諱的,對死者的遺體,也是如此。包括梁禎在內,要是有得選,大家都是連碰都不想去碰的——怕不幹淨。

所幸,梁禎識字,因此被抽去做另一件事,免去了抬屍的苦惱,這一件事,就是統計陣亡者的名單。隻是這工作,同樣不輕鬆,那時沒有電腦,不能像後世那樣,等著人報上來,自己再匯總就行了。而是得站在萬人坑旁,抬來一具,登記一具。如此一來,要接觸的屍體,反而變得更多了,不僅如此,梁禎還得忍受萬人坑所帶來的視覺衝擊。

坑中的屍體,就像一群深陷於泥沼之中的厲鬼,伸出血淋淋的雙手,想要將站在坑邊的梁禎給拉下來,給他們陪葬。雖說現在天還很冷,可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臭味,還是傳遍了整個山崗。熏得梁禎恨不得能將鼻子給削了。

兵卒們的戰衣上,都會特別縫上一條白色的布條,隨軍的書吏會在布條上,寫上兵卒的姓名、籍貫。以便於日後善後工作的進行,然而,這種做法,常常會遭來兵卒們的反對,因為很多人覺得,這些東西一旦寫上了,這人,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書吏們也是大爺脾氣,自然不屑於堅持。因此,這就造就了許多無名屍體。

掩埋工作持續了五天,方才告一段落。

“死了多少人?”趙尚華俊美的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平淡的語氣,聽不出絲毫的情感。

梁禎畢恭畢敬地雙手將竹簡呈上:“回長史,高府君以下,共計兩千零五十四員戰死。其中名籍可辨者,一千四百三十一人。餘者無名,或字跡汙損,無法辨認。”

“下去吧。”

“是。”

梁振飛似地逃離了山崗,回到東門後的駐地。那塊不大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地倒滿了渾身焦黑的兵卒,這些來自令支的兵卒,本以為是來打仗的,怎知,仗沒打成,功勞沒撈著,苦力卻做了不少,人人都瘦了一大圈,額骨、頰骨都凸了出來,都跟乞丐似的。

幾個戍卒朝梁禎打招呼,梁禎一一回應,然後喚來那個叫徐病已的老卒。

“十多年前的北討,你參加過嗎?”梁禎問。

徐病已先是一怔,然後搖搖頭:“障尉,十多年前出征的,可是玄清騎啊,我哪有這個福分。哎,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可以去問左隊長。”

“左隊長?”

老戍卒點點頭:“左隊長曾是玄清騎裏麵的人,聽說還是個軍候,但後來,不知怎的,就給弄到上障來了,跟我是前後腳呢。”

“哦,這樣啊。”梁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哎,那你當兵多少年了?”

老戍卒掰了掰手指頭:“大概二十多年了吧。記不清了。”

“不想家嗎?”

怎知,徐病已麵色一變:“我就一個人,還不如留在軍中,起碼還管口吃的。”

梁禎見徐病已不願多說,於是就此打住,將他打發了。梁禎本想上城牆看看,但沒沿著那斑駁的血跡走幾步,就被章牛叫住了。章牛的大肚子,比前幾日還要鼓,而且搖晃得特別厲害,似乎又大了不少。

“哈哈,哥哥。瞧我找到了什麽?”章牛見無人注意,便將摁著大肚子的左手拿開,手剛拿開,那被他用皮甲包住的東西便一個勁地往下跌,章牛眼疾手快,右手一撈,再送到梁禎麵前。

梁禎被這血淋淋的一團給嚇住了:“這……什麽東西?”

“哈哈,我找了好久,才在山的那邊,找到了一匹死馬,這該死的扶餘人,連野獸都打光了。”

“這……這能吃嗎?”梁禎眉頭緊鎖,身子拚命往後傾。

“哎,哥哥,你別看它這個樣子。我檢查過了,還新鮮著呢。”章牛取下背上的盾牌,抄起巨斧,對著那堅硬如石的馬肉塊,猛地一斧,肉塊便一分為二,章牛抓起那塊小的,直接往嘴裏送,“嗯,好吃。好吃。”

梁禎見他吃得津津有味,肚子也不由得餓了,雖說他還是覺得惡心,但最後,對肉類的渴望,還是勝過了生理上的厭惡——從穿越到現在,二十多天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肉食呢!

這邊,梁禎和章牛吃得正歡,那邊趙尚華和李長史卻是眉頭緊鎖,坐立不安。原來,經過幾天的努力,扶餘人這次南侵,所造成的損失,也逐步統計上來了。除了玄菟郡的官員,遼山縣的官員,死亡大半,活著的也都被擄走外,遼山城內外的民眾、及扶餘人入侵沿線的民眾,也是慘遭厄運。初步統計,被擄走的吏民,有千數之多,焚毀的房舍也是以千計數,無家可歸的人,就更多了。

城北的中軍帳中,掛起了一幅四尺長、三尺寬的輿圖,一名佐將正在給兩位長史介紹玄菟郡的情況:“西蓋、上殷台、高顯,都遭到了扶餘人的洗劫、縱火焚燒。遼陽糧倉也被洗劫一空。”

“三地居民,除被殺死、擄走者外,盡皆流離失所。估計無家可歸者,達一萬之眾。”

李長史聽得臉色發黑:“這馬上就要春耕了,這些人什麽都沒了,還怎麽耕作?不耕種,以後吃什麽。”

“扶餘賊還燒了糧倉,想開倉放糧也不可能了啊。”

“要是這幫人一直餓著肚子,哼,我看啊,我們冬天又要再來一次嘍。”

趙尚華右手食指、中指連續敲了四五下案幾:“這局麵,唯有在甄使君的指導下,才能破解了。”

“哎,對了老趙。我帶來的糧,吃的差不多了。最遲後天,我就要帶人回去了。”李長史用拇指指了指帳外,“不然,他們也要亂。”

趙尚華微微一笑:“我明天走。”

“那,我們今晚,就喝一杯?”

“好啊。”趙尚華盡管心有不願,但卻沒法拒絕李長史的邀請。

次日清晨,遼東和遼西的援軍,便在鼓點中離開了滿目瘡痍的遼山。又連著走了四五天,當山木的翠綠,天空的蔚藍終於將那焦黑取代時,梁禎下意識地捂了捂眼睛,一臉的難以置信。

人間,我終於回來了!梁禎很想登高狂呼。

趙尚華無心帶著這麽大一群人回陽樂,因此,隊伍剛開到遼西郡境內,他便下令,各縣尉各自將本縣壯丁帶回。而梁禎等人也在無慮縣,跟大隊分開。初時,梁禎還在心中暗罵,趙尚華身為遼西長史,怎可如此膚淺行事?直到他找來夥夫一問,直接懵了之餘,也才算明白了個中原委——沒糧食了!這小子,沒安好心啊。

怎麽辦?無慮離令支,尚有百十裏路,正常來說,需要走四天,但斷糧四天是什麽概念?梁禎自己也覺得受不了,更不用說,還得管理這麽大一幫子人了。

“那狗官,就是純心跟哥哥你過不去。”章牛在梁禎耳邊嘀咕,“這些家夥,一旦餓瘋了,去搶吃的,那哥哥你,可是要殺頭的。”

梁禎大吃一驚——對啊!這一點自己怎麽早沒想到呢?要知道,這世界上,早就有人想搞死自己了,要不然,自己也不會連著遭到鶴頂紅兩次暗殺,還差點被公孫貴打死在公堂之上。要是這次,自己手下這幫子人真的動了歹心,去搶吃的,那崔平要還不將自己收監斬殺,怕都不好意思再坐在這公堂之上斷案了。

“哥哥,要不你也學那姓趙的,讓他們各自散了,免得生事。”

梁禎苦笑著搖搖頭:“這趙長史,管的是一郡的軍務,他在郡界之內讓我們散了,有什麽事,拿帶隊的是問就是,動不了他。而我是受崔縣長之命,將他們帶出來的,要是不能將他們完完整整地帶回令支縣衙,這崔縣長,還不拿我是問啊?”

“這鳥人,真精啊。那哥哥,我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