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鼓角爭鳴邊地動(二)

連綿兩三裏路的軍馬,在官道上足足走了五天,這周圍,方才出現了一些戰場之息。

焦黑!漫山遍野的焦黑,就連那向來隻有藍白二色的天空,也被熏黑了。周圍的空氣中,更是充斥著一股道不出來,但卻足以令人胃部攪動的氣味。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隻有那一麵麵的斷壁殘垣,能證明這焦黑之地,原來,也是數百人的溫暖家園。

有幾個渾身焦黑的幸運兒,躲過了慘烈的屠殺,此刻,正從斷壁殘垣中抬起頭,木訥地看著經過的大軍,梁禎跟其中一個弓著背的老人打了個照麵,他發現,老人那焦黑的眼裏,有什麽光,正一閃一閃的。而騎在馬上的趙尚華,則能看得更遠一些——一個通體焦黑的婦女,低著頭,嘴角微彎,輕輕撫摸著一個同樣通體焦黑的嬰兒。

前麵的隊列忽然發生一陣騷亂,梁禎趕忙分開前麵的人,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個老媽媽,撲倒在地上,她的右手,呈“握”狀,估計剛剛還握著什麽東西。

“怎麽回事?”馬蹄聲由遠而近,馬上騎士黑色的戰袍微微揚起,遮住了焦黑的陽光。

一個隊長模樣的人抱拳回答道:“稟趙長史,有人想衝撞隊列,兄弟們一閃,她就暈倒了。”

趙尚華瀟灑地從馬上跳落,如同一隻燕子,無聲地落在地上,再輕輕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老媽媽的鼻息,玉眉一皺,繼而輕輕地搖了搖頭:“帶上你的人,將這裏的屍體都埋了吧。”

“然後去遼山找我們。”

“遵命!”隊長應了聲,帶著手下的人離開了隊列。他們本就是農夫,比起殺人來,還是擅長挖地多一點。

漫山遍野的焦黑,一路向前延伸,直至玄菟郡的郡治遼山。此時,梁禎隻覺得,仿佛天地之間,就隻剩下了這焦黑一色,其他的顏色,仿佛都不存在了。遼山立在一片焦黑之中,破損的城頭上,沒有一麵旗幟,吊橋放下,城門洞開,完全就是一副不設防的模樣。

遼山,被解除了武裝——以最暴力的方式。眾軍士不忍直接踏著同袍的屍首入城,故花了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才清理出一條可供通行的小路。隊伍這才入了城,趙尚華下令直奔郡衙,而不要理會城中尚在燃燒的房舍,以及伸手求助的居民。

越靠近郡衙,屍體就越多,兩旁房屋的毀壞,也越嚴重。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假梁禎,哪怕就是大片看得再多,也難以對戰爭有一個直觀的感受,對戰爭所造成的破壞,更是一直難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哪怕這隻是一場發生在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但其殘酷,卻依然令梁禎感到無法接受。

碳化的屍體鋪滿了街巷,其中,或混雜著斷片殘梁,或混雜著折斷的兵刃箭矢。一匹傷而未死的馬,躺在地上,見有大群的人來,還掙紮著想站起來,往殘骸的陰影後閃。

此時作嘔,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很多人都吐了,一時間,空氣變得更加渾濁。而隊伍前進的速度,也大幅放緩。

有人瘋了,是一個挺壯實的漢子,忽然像魔怔了一樣,大喊大叫的,還拿著長戟胡亂地舞著,由於街道狹窄,隊列又密集,有個人措不及防,腦袋就挨了一下,當即腦漿迸裂,一聲沒坑就倒在地上。他的腦漿,又嚇傻了一個被濺了一臉的。

瘋子身後的人急忙往後退,但他們後邊的人,卻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還沿著慣性往前擠,兩夥人撞在一塊,“碰撞”正中的那幾個,有的被往上頂,有的一下站不穩,倒在地上,身上當即多了百十個鞋印。慘叫聲引來了更大的騷亂,神經早已崩得緊緊的壯丁們當即亂作一團。有不嫌事大的,還大喊:“打敗了!快逃!”

毫無鬥誌的壯丁們立刻亂作一團,任憑軍候、屯長們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章牛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梁禎,往路邊一倒,他身後,立刻圍了六七個從上障帶來的戍卒,都立在梁禎身邊,圍成一道人牆,這才擋住了潰兵洪流的衝擊。讓梁禎免得跟其他軍官們一樣,被潰兵踐踏。

潰兵不停地往城門的方向湧,但不知怎的,前麵的人忽然一個急刹,後麵的人毫無準備,當即一個撞一個,將前麵的四五排人撞翻在地。個別倒黴的,還一個踉蹌,直接成了刺蝟!

這是一麵由一排長戟組成的戟牆,戟尖噴吐著焦黑的殺氣,戟牆後,是一排排刀盾兵,刀盾兵後,是兩排拉滿弦的二尺半弓。再後麵,則是一群如鐵塔般竦峙的騎士。

“再有亂動者,殺無赦!”一個騎士厲聲嗬斥道,手中的騎槍猛地往前一捅,蹦出的寒氣當即“擊倒”了一排潰兵。

“你們抓我哥哥幹甚?”阿牛揮舞著板斧威脅道。

刀盾兵們立刻紮起弓步,用圓盾護住上半身,戰刀一舉,便將章牛等人圍了起來。章牛等人雖然人多,但跟這些身經百戰的刀盾兵們一比,就隻能算是一群烏合之眾了。

“長史有令,有反抗者,殺無赦!”

“放開我。”梁禎拍了拍章牛的右臂。

“哥哥!”章牛眉頭緊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們是要殺你!”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梁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這麽說的。

趙尚華身高七尺六寸,他的馬也有六尺五寸高,這讓他在跪在地上的眾人眼裏,就像泰山一般巍峨,氣勢如虹,不可抗拒。

看著跪了一地的軍候、屯長、隊長們。趙尚華麵無表情,心中,更是毫無波瀾。事情的起因,已經查清楚,就是一個壯丁經受不住刺激,瘋了。可這引發的蝴蝶效應,卻造成了非常嚴重的踩踏事件,三十一人死亡,五十多人受傷。死者甚至還包括一名軍候、兩名屯長。

“長史,殺嗎?”剛剛開口穩住局勢的騎士問道。

趙尚華掃了一眼灰頭土臉的眾人——包括梁禎在內,所有人都盡量壓低身子,以免被趙尚華注意到。死到臨頭時,沒人不會害怕,至於死不認罪,甚至公然喊冤的,那是嫌罪名還不夠大。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殺之,又有何用?”趙尚華低聲對騎士道,然後提高了音量,目光也陡然變冷,“再有下次,定斬不饒,可否明白?”

“明白!”

“明白!”

“起來吧。”

眾人紛紛叩頭:“謝長史不殺之恩。”

梁禎雖然心底覺得有點別扭,但身子還是很誠實,甚至比其他人,還要賣力。畢竟這個時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泯然眾人,太過“出類拔萃”,那就是在逼趙尚華開殺戒了。

有了這段小插曲,眾人的臉,拉得更低了,兩千人的軍隊,如同兩千具行屍走肉,在焦黑的城池中,漫無目的地遊**著,被裹挾其中的梁禎甚至一度還產生了錯覺,以為這就是科幻片中的末世。

隊列又一次停了下來,不過這次,是因為前路被人擋住了。對麵的人馬,同樣兩麵紅底黑邊旗幟,隻不過,鏽主將名字的那一麵上,繡著的是一個“李”字。這路兵馬,是來自遼東郡的援軍,遼東郡的人口比遼西郡要多將近一倍,因此他們來的援軍也多,約有四千人。

莫不是飛將軍李廣?此念頭剛冒出,梁禎隨即自嘲一笑。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而玄菟郡的郡衙,就在兩股人馬交匯處的左手邊。其中郡衙的大門及兩旁數間房屋,是雙方反複爭奪的焦點,因而,留下的屍體也是最多。而這些屍體,又大多浸泡在一條凍結的血河之中。

趙尚華帶著十來親兵,拋開了中軍大隊,來到郡衙前,與那個李姓長史互相行禮,然後各帶著一夥人,走進郡衙。令支縣的軍士,由於最靠近郡衙,因此趙尚華的佐將手一揮,便讓梁禎點了一隊精壯,護在趙尚華身邊。而對麵的李長史,也是同樣的做法。

沿著屍體的指引,兩位長史在百十兵卒的簇擁下,終於來到了太守的公堂。眾人費了好大的勁,才在一片焦黑的公堂中,發現了玄菟郡的太守。他正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袍甲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血汙。他麵前的公案上,放著他的腦袋。焦黑的眼珠瞪得老大,似乎是在質問,援軍為什麽來得這麽晚?

其實,說句公道話,遼西跟遼東的援軍,來得夠快的了,自接到報警,判斷敵情、集結兵馬,再到走完數百裏的山路,耗時,不過是八九天。但這速度,很明顯,遠遠不夠。現實總是這般殘酷,雖說援軍確確實實跑斷了腿,但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鄰郡的袍澤收屍。

梁禎算是切身處地地感受到了,曆代中原王朝,對北方遊牧民族的憤怒與無奈——你說攻吧,人家又不跟你進行主力決戰。你說守吧,如此漫長的邊防線,再雄厚的兵力,也能給削單薄了。那時,人家隻要集中力量,猛攻一點,就不會有不破的道理。

“快看,這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