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戰爭的理由

紅霞已經籠罩了下來,金紅的霞光透過完全沒有汙染的大氣投射下來,映得周圍樹影浮動。扶餘王黑齒仇寧牽著馬,站在山丘之上,從這裏,可以俯覽他的王城。年邁而佝僂的他一身白色的袍服,肩上披著一件毛深二寸,其白如雪的白狐裘。

在黑齒仇寧白色皮帽的前額正中處,鑲嵌著一個中空的銀製圓盤形飾物,圓盤的環上,綴著一粒粒圓潤如珠的金沙。這是扶餘始祖昌明嫡係才能佩戴的飾物,是高貴與神聖的象征,而其餘旁支部族的首領,也隻能佩戴純銀飾的飾物。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高貴與神聖,也一點點地淡化了。其他部族的首領,也慢慢的,萌生出了爭奪王權的念頭。比如這個尉仇貢,就是最蠢蠢欲動的一位。

尉仇貢有兩個頭銜,在王城時,他是扶餘王的牛加,而到了地方,他則以扶餘第二大部族奚裏部族長的身份,節製著扶餘地的東境。

“吾王。”尉仇貢高大英武,如鷹似狼的目光中,無時無刻不流露出貪婪的神色,他比黑齒仇寧年輕太多,因而光是在氣勢上,就已經完全地壓過了這位年老的扶餘王,“今年鬧了雪災,還望吾王,能夠賜予我們一些吃的。”

說著“請求”,可看著尉仇貢的眼神和語氣,哪有半點“求人”的意思?就差沒有直接抓著黑齒仇寧的手,貼在他耳邊跟他說,自己要多少多少牛羊、穀物了。

“容我考慮幾日,六天後王院議事時,再給你答複。”

尉仇貢桀驁的眼中不滿之色一閃而過:“是。”

不多時,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那被馬揚起的雪塵有的甚至落到了黑齒仇寧佝僂的背上。

尉仇貢剛走,黑齒仇寧身邊的一名靈侍便上前稟告道:“吾王,屠耆相到。”

“哦?”黑齒仇寧猛地一轉身,“快請!”

屠耆相是個耳順之年的男人,骨子架雖然不差黑齒仇寧多少,可他的肌肉卻遠遠遜於後者,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真的讓人懷疑,是不是隻需一陣風,就能將他刮下山丘。

“冠儒先生。”黑齒仇寧滿臉笑容,緊緊地拉著屠耆相的手,“身體,好些了嗎?”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個令一代雄主黑齒仇寧如此敬重,且關懷備至的人,竟是來自邊牆以南,在扶餘各部族看來,都是正兒八經的南蠻!按道理,是絕不可能擔任地位僅次於扶餘王的屠耆相的。

屠耆相範元眼睛一眯,幹枯的臉上便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承蒙吾王關愛,已然痊愈。”

“痊愈了就好,痊愈了就好。”黑齒仇寧抓住範元的雙臂,輕輕一握,“唉,先生身體的底子,可比我好多了啊。”

“還望吾王多加保重。”

“老了啊,連馬也騎不動了。”黑齒仇寧笑著搖搖頭,伸手拍了拍一直站在身邊的愛馬,“唉。”

善於察言觀色的範元立刻躬身道:“吾王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黑齒仇寧點點頭,輕輕一揮手,示意跟在身邊的幾名靈侍後退,待他們推出到十步以外後,年邁的扶餘王才低頭道:“這幾個月大雪不斷,牛羊凍死無數,這秧苗播下去,也是死多活少。這尉仇貢剛才,又來跟我要牛要糧。”

範元一聽,眉頭當即一擰,心中暗自發笑:“吾王,那何不,聚攏大軍,南下劫掠?”

黑齒仇寧斑白的眼眉輕輕一皺:“先生難道不知,這漢蠻近幾年,將糧食全聚於郡治,沿邊各縣,已無多少存糧。我健兒舊年南下,耗費甚多,所得卻是極少啊。”

範元輕摸尖尖的腮幫:“吾王,那何必采用,開源節流之法?”

黑齒仇寧右眼斑白的劍眉一挑:“哦?”

“所謂,開源,原意為獎勵農桑、畜牧。但這些年,天越來越冷,因此鼓勵農桑、畜牧之法已然不管用。所以,這開源,就是南下劫掠。而節流,就是減少吃飯的嘴的數量,比如那尉仇貢的奚裏部。”

“不可!”扶餘王低聲嗬斥,皺巴巴的右手快速地擺了四五下,“要是在十年前,我迭室部正盛時,哪還容得他囂張,隻是現在,我部已有衰弱之象,而那尉仇貢,又正值強盛,此刻發兵,必敗矣。”

範元輕笑兩聲,又摸了摸尖尖的下腮:“那吾王何不采用借刀殺人之計?”

“借刀殺人?”

範元胸有成竹地點點頭,為了吊起老扶餘王的胃口,他還故意頓了頓,才緩緩道:“若能引得漢蠻發兵,這尉仇貢的奚裏部,便是首當其衝,待他與漢蠻大戰一場,無論勝敗,這奚裏部,都是元氣大傷。到時候,這尉仇貢,哪還有底氣,來跟吾王較量?此其利一也。”

黑齒仇寧越想越有道理:“那利二是?”

怎知,範元卻是又行一禮:“還望吾王,先赦小臣之罪。”

“先生說的哪裏話?免罪,免罪!”

範元這才開口,但眼尾卻是偷偷地看著黑齒仇寧那花白的胡須:“太子雖已成年,但尚無寸功,所以……”

“還是先生知我心啊。”黑齒仇寧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依台也確實該在馬上證明自己了。”

黑齒仇寧腰向前一傾,接著問道:“那不知,先生打算用何計,引得漢蠻出塞?”

早有準備的範元立刻再次躬身道,隻需如此如此,漢蠻必定大舉出塞。

黑齒仇寧連連點頭,拍著手掌道:“妙哉,妙哉。”

範元立刻換上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右手拳頭緊握:“漢蠻就是死要麵子,吾王若用此計,一來,可使漢蠻元氣大傷,未來十餘年內,再無力出塞,二來,也可獲得巨大的威望,諒那尉仇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再有不臣之舉。”

兩人又繼續聊了一會,最後黑齒仇寧又如往常一樣,請範元跟他一並回家吃飯,如此榮寵,不僅在扶餘地,就是在扶餘周邊的五六國中,也是絕無僅有的。範元也當即謝恩,那被皺紋緊緊包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長滿老人斑的臉,也扭曲起來,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扶餘王的宮室,位於王城的東北角,由於離山近,所以地勢也比別的地方要高一些,再配上那堵厚實高聳的山牆,更是盡顯王霸之氣。扶餘人的規矩比漢人要簡陋得多,也不存在什麽閹人之說,其他男性唯一不能進的地方,唯有扶餘王的寢宮而已。說是寢宮,其實也就是一間稍微大一點的石屋而已,就連那吃飯的屋子,也都比它要大上很多。

兩間石屋之間,是一個小小的花園,花園中間,有一座六角亭,亭角誇張地揚起,形如鯤鵬的雙翅。南北框門都有格花及浮雕花卉,這明顯帶有江淮風格的建築,隻能是出自範元手筆,說也奇怪,這與漢人為敵了整整一生的黑齒仇寧,卻是異常鍾情於漢人的文化。

六角亭旁,雪塵飛揚,不時還穿有兵器碰撞時所發出的“乒乒”聲,一高一矮兩團白影正隱身於這刀光劍影中。

範元一見,立刻妙語連珠地稱讚起黑齒仇寧來,什麽“教子有方”、“虎父無犬子”之類的話,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倒。

但看著黑齒仇寧,卻是一臉說不出的苦惱。或許這天下的父親都是一個樣的吧,對自己的孩子,別人誇得越厲害,心中,就越是惶恐不安,因為,隻有他們,才知道,這孩子光鮮亮麗的表麵之下,究竟是一副怎麽樣的骨骼。

此時,兵刃之聲已經停了,那足有兩人高的雪塵,也如同一塊幕布,緩緩落下,露出幕後兩人的真容。

高個的那個是個男性,已被打掉了兵器。他身形挺拔高壯,如同小山,穿著一身白色的皮甲,頭戴一頂形製與黑齒仇寧相仿,隻缺了中間最大那粒金沙的白色皮帽,**在外的雙臂青筋暴突,骨骼粗大,一看就是刻苦練械的結果。粗看之下,英氣不亞於尉仇貢,可再仔細一看,便能立刻發現端倪所在了——他的眼睛,獨缺扶餘王所必須有的堅毅與桀驁,用黑齒仇寧的話來說,隻能看見懦弱與順從,就像個婦人。

那他的堅毅與桀驁哪去了呢?全在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子身上。

這女孩,裹著一領鑲著白狐裘的白袍,白袍之下,是尋常武服,並無甲胄。雪白的麵具後,是一雙令“閱遍塞北江南無數女,嚐遍關內關外無數情”的範元,都不禁心動的眼睛。這眼睛,時而如盈盈秋水,勾人心魄,時而如狼似虎,英氣逼人。

黑齒仇寧戎馬一生,馬上的時間多,**的時間少,再加上不知是不是殺伐太重,遭了報應,因而,雖生了六個兒女,可活下來的,就隻有這麽兩個。而且,兩人的性格,又是恰好反轉了過來,哥哥黑齒依台,雖然繼承了父親黑齒仇寧的體格,可其他各方麵,都差遠了。而妹妹又恰恰相反,雖說體格不比哥哥,但論氣質、論武藝,都要壓過哥哥黑齒依台一頭。

這要用南邊漢蠻的話來說,叫陰盛陽衰,是要國本動**的。扶餘雖說不搞這一套,可對崇尚武力的民族來說,族長儒弱,就意味著部族離滅亡不遠了啊。因此,日暮途遠的黑齒仇寧,又怎能不憂心忡忡?

還是得盡快讓這小子上戰場,好增一增他的殺氣。這麽一盤算,年邁的扶餘王更加堅定了與漢開戰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