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遼左冰霜藏箭矢

自打出了臨渝後,便是一片連綿的雪景,由山境直延伸至不遠處的平原,盡是一片銀裝素裹,白雪皚皚,倒是與那棉花般輕柔的雲朵遙相呼應。

雪景止於一座自地平線下而升起的夯土牆,這牆高兩丈,周長六百步(注1),是一座標準的方城,這就是遼西郡最北的一座城池——令支縣縣城所在地。

令支縣依例,在城池正中設有縣衙一處,但由於地處邊塞,這縣衙修得也是十分堅固,三進廳堂,每進之間,都有重重設障的牆壁,厚實的牆壁上,卻也布滿箭眼,防守不可謂不森嚴。如此設計,便是為了,在城牆被突破時,縣令也可收攏殘兵,據衙固守,以待郡兵相救。

但這令支縣衙,也仍非城破後據點固守的首選之地。這首選之地,位於令支西北的一座小山坡上,山坡上,修著一圈三丈高的青石磚牆,青石磚牆的每一隻拐角上都築有一棟高大的箭樓,箭樓上,日夜均有手持強弓勁弩的壯士守備,儼然一副關防要塞的模樣。

但這戒備森嚴的堡壘,卻是一棟私宅。宅子的主人,複姓公孫單字名奮,乃令支縣第一大家,即使放在整個遼西郡,也是排的上名的豪右。

青石磚牆後的大宅,占地以頃來計算,前院雖闊落,卻有數堵高有兩丈的磚牆盤亙其中,形如迷宮,磚牆之中,不乏機關陷阱。出了迷宮,前麵的景色,也是為之一變,但見那前庭客堂,雕欄玉砌、底闊頂尖,形如春筍;流金閃爍,蟒飾飛簷。即有邊地的雄渾,又不失內境的精巧。就是與那京城的眾多名樓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啪”一聲粗魯的拍桌聲,硬是擾了這園樓的清雅,再一聲“廢物!”更是令人心生怒意。

而做出這等煮鶴焚琴之事的人,名為公孫貴,乃公孫奮族侄,現任令支縣縣尉。其人滿臉橫肉,眉毛濃粗,一身黑色的袍服,袖子上戴著護手,他剛才這用力一拍,這張精美的雕花木桌桌麵上,便出現了一道淺淺的裂紋。

而那個惹著他的人,早已嚇得癱倒在地上,嘴唇顫得跟篩米似的,卻是一絲聲音也說不出來。

“休得無禮。”坐在客廳正中,首位上的公孫奮瞪了這個魯莽的族侄一眼,“先下去。”

那個人如蒙大赦,連聲認罪後,就沒影兒了。

“哼,二十多人,去殺四個人,竟然都還能失手!”公孫貴氣猶未消,隻是看到公孫奮正盯著自己,才悻悻地閉上了嘴。

“均之,你看這?”公孫奮一臉賠笑地看著坐在自己右手側的那個表字叫均之的人。

這人三十來歲,雖隻套著一身青色襴衫,頭紮一方藍色舊綸巾,但卻依然掩不住那自然流露的文翰之氣,別看他穿得樸素,可身份卻是一點也不“卑賤”,他就是代天子守牧令支縣的令支縣長崔平,此番如此穿著,隻不過是不想被人認出身份,再多幾句市井流言罷了。

“吾等所奉,皆孔門之學,不可語怪力亂神。”崔平輕輕地托起茶杯,端在手中摩挲,他本想以此來暖手,可這遼左的天,也確實是寒,這茶方離了暖爐上的壺,便冷了,茶一冷,香味便也淡了,崔平不禁劍眉一彎,心生惡意,隻是不知,是對這迥異於中原的天氣,還是對那個“死而複生”的人,“他還能在胡台驛露頭,就說明……”

崔平的眼神,就如同他的眉毛一般,帶著一股淩然的劍氣,公孫奮僅被這眼神一“碰”,心中就打了個寒顫。當然這個寒顫,到底是為崔平這一瞪而打,還是因駭懼他背後的勢力而作,恐怕還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有人辦事不力。”崔平不緊不慢地作出宣判,這六個字,立刻就在公孫奮的眼前,蒙上了一層陰影,他的鼻息,也慢慢地急了起來。

公孫貴急不可耐地叫嚷道:“崔縣長,屬下這就讓鶴頂紅再去一次,這次勢必不能再讓那小子逃了。”

公孫奮雖不作聲,但觀看神色,也是在等待著崔平點一點頭。

怎知,崔平卻是搖了搖頭:“胡台驛距縣城,不過三十裏路,快馬加鞭趕來,也不需要多少時辰,現在,這梁禎,恐怕已經快到城門了吧。”

一番話,便說得另外兩人麵麵相覷,公孫貴的嘴唇更是動了十多下,要不是族叔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他勢必會大嚷著:我現在就去,定親手斬了梁禎!

“那均之可有良策?”

崔平這才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態:“胡台驛的報告稱,梁禎隻剩下單人匹馬,可見鶴頂紅等人,也並非完全無功。隻是那梁禎太過狡猾。”

公孫奮和公孫貴連連點頭,口中一個勁地說著:“是是是是。”

“但你們可曾想過,這梁禎,到了令支,又是歸誰節製呢?”

“呃?”兩個身子正一點點前傾的公孫登時停了下來,一大一小兩雙眼珠轉了好些下,接著才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異口同聲道,“那自然是歸縣長管製。”

崔平點了點頭,兩人佩服的眼神讓他頗有成就感:“上障的障尉,可是空缺?”

公孫貴立刻點頭道:“是的,上障譚障尉剛於日前,隕於王事。”

“唉,譚障尉勇猛非常,又格盡職守,真是可惜了。”崔平故作感慨道,實際上,他連這個譚障尉長什麽樣,都不知道,“梁禎既能從鶴頂紅手裏逃走,想必也是精於刀馬之人,那就讓他補了這個缺,去抵禦扶餘寇吧。”

說完後,崔平意味深長地瞄了公孫貴一眼。

“哈哈哈哈,好好好,縣長此計,滴水不漏,妙哉,妙哉。”公孫貴拍手稱讚,要知道,這上障之外,便是苦寒的扶餘地,而扶餘人又是以“多有勇力,發能入目”而著稱的,光是這兩年,就殺死了三個上障尉!現在,崔平讓梁禎去當這個上障尉,其意再明顯不過了,就是要借扶餘人之手,殺掉梁禎。

但他的族叔公孫奮,卻在心中,暗暗地抹了一把汗,因為崔平出的,是一條殺人不見血的毒計——崔平讓梁禎去上障的理由是“為天子守障,護百姓安寧”,這是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啊!這梁禎要是敢推辭,立刻免為庶民都是輕的了,當場以“畏敵不前”給軍法從事了,都沒有人會有二話。這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才能想出這種法子啊?

主意一打定,崔平和公孫貴就起身告辭,一來,縣衙還有很多的事務要處理,二來,兩人在這私人府邸裏逗留太久了,終究還是不恰當的——這就像有的事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就是不能擺在桌子麵上說一樣。

半個時辰後,穿戴整齊的公孫貴,便在自己的公廳中,見到了這個令他在崔平跟族叔麵前丟盡了臉的梁禎!

梁禎看上去尚未到弱冠之年,頭戴一頂軍中常見的屋山幘,身穿粗布短衣,唯獨腰間的那把環首刀,刀柄的環首是金色的,遠遠就能感受到凹凸感,想必是環首內,雕刻了精美的龍雀圖案。

公孫貴暗暗點了點頭,要不是見到了這把帶有“龍雀大環”的環首刀,他是打死都不會相信,來的這個人,會是那個在鶴頂紅的報告裏,已經“死”了的梁禎!

原來,這帶有“龍雀大環”的環首刀,乃是全刀一體鍛造,並配以雕刻精美的環首,光是從技術上來說,就要精於那些分體鍛造的環首刀了,而且這“龍雀大環”,往往也是出自大家之手,因此價格自然是水漲船高,非有一定地位,且家境殷實之人,是斷然不敢用,也用不起的。而也隻有這個層次的人,才能和崔平產生瓜葛。

“屬下梁禎,見過公孫縣尉。”梁禎首先行禮道,舉止都很合禮教,既不像那些奔命一般桀驁,亦不似黔首出身的戍卒那般莽撞。

“哈哈。”公孫貴連忙笑了兩聲,擺出一副親近的姿勢,起身還禮道:“不必多禮,梁卿一路辛苦。”

公孫貴的熱情,倒是令初來乍到且不知內情的梁禎心中生出一絲溫暖,於是連忙道:“多謝縣尉關心,下屬既是為國奔勞,哪有言苦之理?”

公孫貴在心裏冷笑一笑:好,好一個為國奔勞,不敢言苦。這可是你說的。

“梁卿,那我等,就先辦公事吧。”公孫貴說完,輕輕地用手點了點自己的辦公桌。

“是。”梁禎高興地應了聲,從背上的包裹中,取出自己的誥命,雙手遞給公孫貴。

公孫貴收起了之前的笑臉,擺出一副辦事時的嚴肅樣,先是對過了誥命,確認無誤後,便讓梁禎先去驛館休息,待找到合適的職位後,再來衙門候命。梁禎見公孫貴這麽爽快,自然是高高興興地應了,告退後,又倒著身子退後了幾步,然後才轉身離去。

看著梁禎愉快離去的背影,公孫貴嘴角一彎,冷笑著“哼”了聲。

注1 丈、尺:古代計量單位,一漢丈為2.375米,一漢尺為0.23米,漢代六尺為步,故一步約等於1.3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