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會講,無極太極之辯

古代科考,主考的就是八股文,而作一篇八股文,對於一個學生來說是極難的。就拿縣試來說,一百個考生,能有一個作出切合題意的八股文已經是難得,絕大多數都止在分析和猜測上。

為何這麽難?

一個問題,古代文人要背多少字呢?一般在幾十萬字到幾百萬字之間,是不是覺得很誇張?茅盾能背《紅樓夢》,隨便打開一頁,他都能背下去,能背《紅樓夢》的不止他一個。《紅樓夢》也才一百萬字,這還是當玩的。

科舉考試,真正要背的,首推十三經,是科舉要考的。八股文就是從十三經中隨意抽取一個詞、一句話、一段文字,就以此為題作文。所以十三經都是要背的。

十三經多少字呢?

周易兩萬四千餘字,尚書兩萬五千餘字,毛詩三萬九千餘字,周禮四萬五千餘字,儀禮五萬六千餘字,禮記九萬九千餘字,左傳將近二十萬字,公羊傳四萬四千餘字,穀梁傳四萬一千餘字,論語一萬三千餘字,孝經近兩千字,爾雅一萬三千餘字,孟子三萬四千餘字,大學一千七百餘字,中庸三千五百餘字,加起來近六十五萬字。

背過這六十五萬字就可以進考場了?當然不行。

因為你還不會寫八股文呢。八股文是十三經為題,所以古代的高考複習資料叫“高頭講章”,就是把十三經的每句話都作題目,下麵附上一篇典範八股文。

我們所謂的“高考複習”,可不像現在的高考,畢竟在古代考一個秀才的難度,堪比現在讀一個博士後了。

背過十三經,掌握高頭講章,你以為就可以了嗎?還是不行。

尤其是在大明朝,科舉雖然主考八股文,但詩詞文賦這些也有涉獵。何況想要寫好八股文,詩詞歌賦就是最基礎的。掌握詩詞文賦,你得背過或熟讀楚辭、樂府、漢魏六朝賦、古詩、唐詩、宋詞、元曲、諸子百家、文選、古文觀止等等一係列詩文,字數也不在幾十萬以下。

這樣就行了嗎?當然還是不行。

沒有讀過《史記》誰敢自稱文人?不讀《資治通鑒》出門會被笑掉大牙的!所以還要讀史,好的也要背過。

此外,天文地理、農業水利、醫卜數術、拳理兵書,都要涉獵。琴棋書畫、文武雙全,這才能算是個文人。很多人說,宋明都是重文輕武,對武官不公平,但文官確實有被重視的資本,就憑他們背過幾十萬字到幾百萬字。

像於可遠這樣,先生剛出題,就奮筆疾書的,一般隻有兩種情況。

天資縱橫。

胡編亂造。

顯然,那些竊竊私語的學生都以為於可遠是後者,也都想看他的笑話。

但他們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因為徐元的表情太精彩,精彩到他們這些學生都覺得毛骨悚然,害怕他老人家興奮異常,直接仰過去。

“不會吧?於可遠真作出來了?”

“他不是隻讀了幾天的書嗎?就那麽好運,剛好讀到了老師出的題目?”

“我不信,你看老師的表情,或許是他八股文作得太差,把老師氣成這個樣子。”

“承認別人優秀,就那麽難嗎?”

徐元忽然從於可遠身旁走開,來到講台旁,對一個小書童道:“把司徒先生和韓先生叫來。”

過了一陣,兩個白發蒼蒼的教書先生走進私塾。

徐元和二人一陣小聲議論,三個人時不時地就望向於可遠,眼中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好奇。

作八股文需要極漫長的時間,就算是日常考,也沒有低於四個時辰的。所以,當徐元收卷時,已經快天黑了。

三位先生就站在講台上,將其他學生的試卷扔到一旁,直接翻到於可遠那一篇。

韓先生最急,直接擠在案中央,“我先看看。”

司徒先生和徐元無奈,隻能擠在兩邊歪著頭看。

片刻之後。

徐元道:“如何評價?”

“可遠,雅學績文,湛深經術,所撰製義,清真雅正,開風氣之先,為藝林楷則。”司徒先生深呼一口氣道。

“其實我們都知道,”韓先生抬頭望向徐元,“八股文是有弊端的,內容上,以四書五經為文千餘年,嚴重束縛思想,形式上,工令程式雖‘防奸有餘’,但凝固了,僵化了,但這篇不同,司徒先生評價的沒錯,能開風氣之先,確為藝術楷則。這樣一篇八股文,就算拿到東流書院,時下,也沒誰能挑出毛病。”

“一文以震天下生啊。”徐元也發出一聲感慨。

聽到三位先生的評價,學生們都懵了。

什麽?

藝術楷則這種評價都出來了?要天下文人以他為榜樣,作八股文?

一個十四歲的,連縣試都沒考過的少年?

這未免太離譜了吧?

立刻就有人不服了,站起身,朝著三位先生拱手問:“先生,於可遠既然作出如此難見的文章,不知能否讓我們也看看,到底有何妙處?”

徐元笑了笑,“我看過你的試卷,八股文作得也算中規中矩,但在我這,還是不合格。你既然好奇,就拿你的和他對比一番吧。”然後望向於可遠,“上來。”

於可遠走到講台。

徐元將那學生的試卷遞給於可遠,“你來看看,評價一下他的八股文。”

於可遠拿來,隻掃了破題的兩句,便搖頭道:“破題就錯了。”

那學生臉唰一下就紅了,“你怎麽亂說呢?我的破題怎麽就錯了?”

“行藏二字,原文是——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是有夫!’,題目也就是這句,你顯然猜到了,可惜心思太多,非想將題目外展開。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對內容的界定,隻能就題目展開,不能擴大,也不能像挖井一樣,從井口到井底一樣粗。這道試題,隻能討論‘用舍行藏’、孔子顏回以及孔對顏說,這些問題。你偏要扯到孔子對其他弟子的教誨,這不是跑題嗎?所以,隻看破題,你這篇八股文就不合格。”於可遠慢悠悠地分析。

那學生悶著,反駁不是,不反駁也不是,愈發覺得難堪。

徐元偏想借著於可遠這篇八股文,好好敲打一番這些學生,於是便道,“分析得不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錯誤既然分析出來了,有堪稱表率的案文,你也跟著好好學習一下。”這是對那學生說的。

那學生自然不敢頂撞,隻能悶聲回道:“請先生指教。”

徐元拿著於可遠的八股文,輕咳了一聲,“於可遠這篇破題,‘聖人’指孔子,‘能’指顏回。行藏之宜,指恰到好處的行藏,微示二字不僅體現孔顏的師生關係,也突出了顏回的悟性,正所謂響鼓不用重槌敲。隨後的承題,言孔子講的關於行藏的道理,人們很難理解並效法,唯有顏回對它稍有把握,所以孔子才與他談論這個問題。起講這段,便是代聖賢立言,模仿聖人的語氣說話了。……。束股是結語,‘有是夫,惟我與爾也夫’,是照應題麵:是這樣吧!惟有我們兩個對此有所理解。這時顏回在喜悅中默默領會了老師的教誨。”

司徒先生也補充道:“提比、出題中的回乎,過接中的念夫都回**著感情的渦流。這篇八股文不僅切題立意準確無誤,對仗在意義和聲調上都很有講究,又有上下句意義重複的‘合掌’,思想內容也有遞進。八股的對仗畢竟不同於駢文的對仗,更有別於詩詞的對仗,沒有跳躍性,也沒有華麗的辭藻,但它同樣是音調鏗鏘,富有律動,如仙人撫琴,絲絲入耳。確是堪稱表率。”

徐元在分析時,已經將於可遠的全篇朗讀出來。

講台下的學生們此刻紛紛情緒精彩,像是在看怪物看著於可遠。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還未開始接觸八股文,對幾位先生講的內容,隻是雲裏霧裏,但越是聽不懂,就越大為震撼,怎堪“牛逼”能形容的!

至於那些開始練習八股文的,尤其已經背高頭講章的學生,對於可遠這篇八股文,真真是刻骨銘心,震撼到了骨血裏,用敬佩和仰慕都不足以表達。

尤其是李袞,這時正像一個小迷弟,狂熱地盯著於可遠。

於可遠臉也滾燙的,前世他雖然在學術和官場摸爬滾打,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但這些人臉上都是帶著一層層麵具,有各式各樣的虛偽,和他們打交道不能直著來。但現在不同,那種直白羨慕的眼神就像是眾星捧月,讓他有一種被推向雲端的飄飄然。

實在太羞恥了。

講解完於可遠的八股文,徐元又將其他學生的八股文作為對照,完全把於可遠的八股文當作了滿分作文,將其他學生的八股文批得一無是處。

於可遠站在台上,隻覺得這半個時辰,竟比赴鴻門宴還要艱難。

終於評好卷子,徐元又開始作妖,將於可遠的八股文謄錄了幾遍,張貼在各個顯眼處,充當私塾的門麵。然後用戒尺敲了敲桌麵,嚴肅道:

“半個月後開會講,我會請東流書院的朱彥先生,你們都準備準備。”

停頓了一會,徐元又望向於可遠,“你做首論。東流書院那邊一定會帶學生過來,咱們私塾能不能維係住臉麵,就看你的首論。”

於可遠一懵。

和東流書院的學生切磋討論……

我滴老師呀,您可真是挑了頭肥羊,這羊毛,您就拚了命地薅唄?

於可遠無奈笑笑,起身回道:“學生記下了。”

又是一片羨慕嫉妒的眼神掃來。

會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討論課。出一個題,大家討論,檢驗學習成果,發表個人高見。切磋和討論,也是學習得真知,尤其是創新的重要途徑。

譬如《論語》裏,“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篇”就是會講。

會講最後,老師點評。

朱熹與張栻在嶽麓書院的會講,朱熹與陸九淵在鵝湖寺的會講,都是曆史上的著名盛事。

無論是徐元的私塾,還是東流書院的講師,各地學子一旦得到消息,必定會紛紛騎著快馬從四麵八方趕來聽講。也就是說,半個月後的這次會講,恐怕會持續很久,辯論晝夜不輟都有可能。

“我這個老師,似乎也不像表麵那樣淡泊名利,看我作出這樣的八股文,就想借我打出私塾的名氣,若能壓東流書院的學生一頭,他可真是賺大發了。”

於可遠暗自揣測著,然後悠悠一笑。

“但這對我也沒有壞處,提前打出名氣,也是為將來鋪路,官場最重文氣。不過嘛,如何把名氣打得兩京一十三省皆知,朝野震動,還是得從會講的辯論入手,最好有那種石破天驚、震人發聵的論點。這就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

日不暇給,會講之期愈來愈臨近了。

這一日,東阿縣進來了許多馬車,也有許多騎馬的書生,有些正值少年,也有白發蒼蒼的老人。

其中有三輛馬車。

一輛來自汶上縣,也就是於家祖地。

一輛來自鄒平縣,載著高邦媛及婢女暖英,還有老仆張氏。

一輛來自平陰縣,載著東流書院的教書先生朱彥,相傳是朱熹的後代,不讀理學,偏拜入了心學學府東流書院。

三輛馬車雖然來自不同地點,卻駛向了同一個方向。

……

私塾。

徹底成為於可遠小迷弟的李袞,這幾日恨不得徹夜圍著他轉。

這不,剛下了課,看到於可遠身旁又圍了一大圈人,這些都是向於可遠請教問題的,李袞也過來湊熱鬧,仗著人高馬大,直接擠到最前麵。

“於兄弟!”

於可遠頭疼地望了眼李袞,“什麽事?”

“嘿嘿,沒事,去喝幾杯啊?今天我請!”李袞問。

“快會講了,我得準備準備,你自己去喝。”

“一個人沒意思,我這有最新消息!”李袞頓時賊眉鼠眼起來。

於可遠眼神一亮,“那你等等。”然後對一旁的九歲少年道,“這首死記硬背是不行的,要理解著來,你先把注解多看幾遍,有不懂的再來問我。”

這其實是古代學堂常見的景象。

因為一個學堂,裏麵有三歲的孩子讀《三字經》,八歲的孩子讀《論語》,三歲的孩子到六歲,先生才教他《論語》,但那時候,他已經聽人讀《論語》三四年了,學起來非常快。大孩子帶小孩子,高年級帶低年級,很多問題問師兄就能解決。

先生不會操太多心,大帶小,不僅對小的有好處,對大的也有好處。要想不被師弟問住,就得好好學習。孩子們最注重自己的形象。也正因為這個,在班裏,才特注重長幼之序,有師門之誼。

於可遠如此耐心地為學弟們講解,一能鞏固舊知,二能借學弟們之口,向外宣傳自己良好的品德,反正不費什麽力氣,何樂而不為呢?

指導好一群學弟,李袞便帶著於可遠到了距離私塾很近的一家酒館。隱隱約約,於可遠能夠發現身後有人在跟蹤著,這顯然是左寶才安排的眼線,密切關注著李袞的行蹤。

“沒辦法……”李袞無奈笑笑。

“無妨,就當沒看見吧。”於可遠淡淡道。

“都習慣了,一個大男人,也不怕被看。”

進了酒館,尋到個挨著窗戶的位置,點了幾個下酒小菜。

於可遠道:“就別賣關子了,說吧,是不是打聽到這次會講的題目了?”

“什麽都瞞不住你,一點神秘感都沒有。”李袞攤攤手,然後湊到於可遠耳畔,“剛剛,東流書院的朱彥先生到了,和老師密談了一番,我也是費好大勁才偷聽到的,這次會講題目是論‘無極’和‘太極’。”

於可遠端著酒碗的手一頓,皺著眉道:“無極太極之爭?是老師出的題目?”

“不是,好像是那位朱先生的主意。”

“來者不善啊。”於可遠沉吟了一會,喃喃道,“看來,東流書院這次來的學生裏,有極厲害的了,是想借助這次會講,重提朱陸之爭。但不知這位朱先生,是為朱子的理學為辯,還是為陸王心學為辯……”

“管他呢,老師反正是對你寄予厚望,要你給私塾掙臉麵的,有把握吧?”

“盡力就是。”

於可遠輕笑一聲。

無極與太極之辯,實際就是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的辯論,這個論題早就被古人論爛了,論出東西容易,但論出新意難,論得石破天驚更難。他偏偏是有頭緒的,這個題目實在正中下懷。

誰讓他是穿越者,身上一堆Bu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