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官商一體
“《木蘭辭》講,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國朝為官兵配置的武器裝備,隻有禁軍、錦衣衛等是統一配發,由營繕司負責,像戚將軍和俞將軍的軍隊,則由朝廷撥款,各有製衣部門製作。”
於可遠講著這話時,原本已經閉上雙眼的胡宗憲再次望向了他。
眼神裏帶著疑惑和一些審視。
“是這樣。”俞大猷點頭,“我和戚繼光的軍隊,所製衣物皆由南京的留京供應機房、浙江織染局和山東織染局負責,具體如何配置,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我猜,大概是一些女子在做吧,你想把妹妹送進去學紡織?”
“還有別的。”
於可遠搖搖頭。
“據我所知,地方官局所設的織染局在各府州,屬於半官半商的模式,朝廷供給軍隊銀兩,軍隊再將銀兩轉給地方官府,由地方官府尋找下麵的織坊進行集中生產。經過層層盤剝,一百兩銀子,最終能用在製衣上的銀子,恐怕不到兩成。”
俞大猷和戚繼光都沉默了。
這是官場的潛規則,大家都懂,但誰也不會說破。
從中拿回扣,俞大猷和戚繼光或許沒有參與,但顯然他們也是默認的,不然,下麵的人拖拖拉拉,辦事不用心,實際上是在和自己找不痛快。曆來都是,唯有關係到切身利益的,才能用盡十成心思。
胡宗憲望向戚繼光和俞大猷,見俞大猷仍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樣,壓根沒猜出於可遠的意圖,而戚繼光陷入了沉思,顯然猜到了,不由輕歎一聲,苦笑道:“俞大猷,你是不是還沒聽明白?”
“明白什麽?”
戚繼光也看不下去了,“於可遠的意思,是想經辦一家織坊,和咱倆合作呢。”
“這樣啊……”
俞大猷站了起來,擰眉沉默著,然後道:“這倒不是什麽難事,但你妹妹年齡尚小,經營一家織坊恐怕不行吧?就算你阿母幫扶,她們從無經商經驗,未免要上當吃虧,你若是幫忙,又要耽誤讀書,何必呢?”
於可遠嚴肅了麵容:“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國朝雖未施行九品中正製,奈何底層的平頭百姓想要施展才華還是門檻頗高,若沒有門徑,不找關係,就算將來科考致仕,也不過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官。我是想著,先將阿囡送到山東織染局學習個一年半載,待學有所成,回來後,興辦作坊,再求兩位將軍一個恩賞,有了第一個單子,打出名氣,後麵也就好辦了。”
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俞大猷一時間也拿不準主意,便望向了胡宗憲。
胡宗憲也嚴肅了麵容,“官商一體,自古便是官場大忌,雖然名義上是阿囡承辦作坊,但你將來步入仕途,難免被人落下口實。這件事,我可以替戚繼光和俞大猷答應你,但要有一個可以說服我的理由。”
於可遠接著慢慢說道:“官商一體的商,往往是指無根浮萍的商,沒有皇家背景,沒有地方背景,連道德層麵都講不過去。但阿囡承辦的織坊不同,承辦之初,就打出為朝廷的口號,我不求賺多少錢發家致富,也不求家財萬貫福澤後世,但想一個事,經商經的是官商,為商為的是為官。為朝廷全心全意辦事,少了很多被攻訐的理由,再有,合作的人都是朝廷官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不能輕舉妄動。”
胡宗憲又端坐了起來,“但這些都是謀己,未見到你謀旁人。”
“這些固然會讓部堂不喜,但接下來的話,戚將軍和俞將軍或許會感興趣。”
說著,於可遠從懷裏掏出幾張宣紙,平鋪在地上,然後指著最上麵那一張,道:“回來的路上,我問過占鼇大哥,這是你們平時操練和行軍作戰時用的行袍。將軍請看這裏,形製上通常將右前膝處衣裾比左側短一尺,短的一截用紐扣扣於袍上,這樣便於騎馬時的右腿動作,但前後左右四麵開衩,若在馬上作戰,稍不留神就會被刺穿。且這種傳統行袍顏色華麗,前後的園布剛好會成為敵人瞄準的靶子。我這裏有一張設計草圖。”
於可遠翻開了第二張宣紙。
這時,不僅是戚繼光和俞大猷,連胡宗憲也被吸引住了,三個人弓著腰,貼近地麵,端詳第二張宣紙。
“這樣的行袍,以土黃、茶青、灰色和草黃色為主,更接近山地的顏色,肩袖設計為兩側高、中間凹陷,肩後部呈圓弧形態,更貼合士兵的肩臂曲線,便於士兵使用武器與上馬作戰,且取消了四麵開衩的設計,園布也近身色,不易成為敵人的靶心。”
俞大猷連連點頭,語氣驚訝,“這個好啊!隻看草圖,就能感覺出來,這套行袍穿著會很舒服!”
戚繼光好震驚地望向於可遠,“這不會也是你設計的吧?”
“閑來無事,就喜歡搞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於可遠撓著後腦勺,謙虛地回道。
其實,這是晚清時期的製式軍服,那時作戰方式已由近距離作戰轉為遠距離作戰,所以軍服的遮蔽性成為色彩的主要考量。
明朝已經有火銃等武器,戚繼光和俞大猷的軍隊皆有配備,但現在的紡織局顯然沒有將遠距離作戰考慮進去,依舊維持著冷兵器作戰的思想。
於可遠的大學畢業論文題目就是《晚晴及民國時期陸軍軍服的近代化》,對於這方麵的研究,他印象還是極深刻的,所以才能畫出草圖。
戚繼光和俞大猷同時望向了胡宗憲。
他們顯然也想到了草圖裏的行袍,麵對敵方火銃軍時的重要性,不免泛起了嚐試的心思。
但胡宗憲考慮的更全麵,他沉吟了半晌,平靜地道:“這張草圖確實足夠打動人心,對抗倭是有用處的。但按你這張草圖,無論是行袍顏色,還是行袍所需布料,乃至製作水準,都遠超目前士兵們所穿的行袍,預算恐怕得超出一倍有餘。朝廷每年撥給地方軍隊的銀兩雖有變化,但不會超出太多,若按目前地方織染局的製法和成本計算,你遇到的困難恐怕會很多。”
於可遠笑了。
胡宗憲這樣講,一方麵是肯定自己的設計草圖,說明事情可以談。第二方麵,他提到預算,這是在提醒自己,想要談成這項合作,就不能像地方官府和那些商家一樣貪,必須得為衣物付出更多。
換句話講,隻要於可遠能夠少貪點,這件事就好談。
於可遠直接攤牌了,“阿囡若與兩位將軍合作,總好過被地方官府和商人層層盤剝。說句掏心窩的話,經過通倭案子之後,我已經成為部堂您的人,這是誰也不會質疑的。所以,我也不瞞您,咱們就按明賬走。十兩銀子,六兩用來製衣,二兩維係作坊,剩下二兩用來打通關係。”
胡宗憲緊望著他,“這樣分,確實隻夠勉強維係作坊。隻是,承辦作坊簡單,但你到哪裏弄製衣原料?各地的棉商、大田主和綢緞行都在山東織染局手裏,山東織染局是皇上的人在管著,牽扯到宮裏,搞不好,會出大問題。”
“這個部堂無需擔心。鄒平高家就有很多良田,也經營了一些綢緞行,待邦媛重掌家權,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於可遠笑著回道。
一時的靜默。
胡宗憲終於開口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阿囡用一年時間進織染局學紡織,一年後你考中童生,也到了該成親的年齡,入贅高府,幫高邦媛重掌家權,承辦織坊,再有王正憲的關係,入了東流學院,便可以貢監身份入國子監,你能安排得如此長遠,倒讓很多老成謀國之人汗顏了。。”
“大人,那您的意思……”俞大猷雙眼一亮。
“你啊!”看向俞大猷,胡宗憲又是無奈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想拿著這張草圖給山東織染局,讓他們按照草圖製作行袍,再給軍隊配上。但這不現實,沒人願意在早就分好的利益裏抽出一部分,給你的行袍填填補補。你再喜歡,也得等到一年後。”
“哦。”
俞大猷滿臉失望。
胡宗憲又道,“我們在這裏已經叨擾了兩日,吃過晚飯就趕路吧。”
於可遠忙挽留道:“部堂,您歇一日,等病大好了再走,也不急這一時。”
俞大猷也幫著勸道:“是啊,大人,再住一日吧。”
戚繼光卻沒勸,立刻吩咐門口的親兵隊長收拾行李,因為他再清楚不過,胡宗憲決定的事情,沒有誰能夠阻止。
“不必說了,各處還有倭情,見過王正憲,我也該回浙江了。”胡宗憲又躺下了。
見勸不動,於可遠隻好幫著鄧氏和俞大猷進廚房忙碌。
一頓晚飯就在匆忙中結束了。
即便病體尚未痊愈,胡宗憲仍然不想坐在馬車裏,用俞大猷的話解釋,胡宗憲是在馬上一輩子的人,這樣行路更快,也能看到更多的風景。
臨走時,於可遠將早就寫好的,給王正憲的回信交給俞大猷,要他幫忙轉送王正憲。
……
鄒平,高府。
外邊有腳步聲,高邦媛有些心不在焉,以為是暖英回來了,結果簾子一掀,進來的卻是高禮。
他仍穿著一身道士的藍色大褂,手裏捧著《南華經》。他一進來,高邦媛就聞到一股香灰味,有些刺鼻,並不清雅。
“父親。”
高邦媛行過禮,看到高禮仍站在那裏,手裏還握著書,微笑著說:“邦媛,為父打聽過了,於可遠那小子沒事兒,完好無缺地從濟南府回到東阿了。”
暖英一掀簾子,人還沒進來,聲音就傳來進來:“小姐小姐!好事啊!於可遠可有出息了呢!”
然後一頭撞進來,頂在了高禮的後背上。
暖英抬頭一望,嚇得亡魂皆冒,“哎呀,老爺!”
“冒冒失失的,成何體統!”高禮瞪了一眼暖英。
暖英的動作僵了一下,說:“誰能想到老爺您會出齋房呢……”
“還頂嘴!”
高邦媛不得不為暖英說話了,“父親,是女兒叫暖英出去打探消息,她也是急著來報女兒,才衝撞到父親,還請父親見諒。”
高禮本就沒有責怪暖英的意思,便順勢道:“下不為例!”
“多謝老爺!”
高禮坐到了椅子上,慢悠悠道:“自從於可遠來過,東苑那邊倒是勤快了不少,往日短缺的銀兩都補回來了,連大哥也來過好幾次,和我套近乎呢。”
高邦媛淡淡道,“無非是忌憚俞將軍,沒見到半點真心。”
“看來你並不糊塗,這樣為父也就放心了。你大娘菩薩麵孔,蛇蠍心腸,為父過去不願惹事,對家族利益也不追求,所以她才能一直容我。但如今不一樣了,你已起勢,對她便有了威脅,她隻會變本加厲。為你母親,為父也不能繼續坐視不管。邦媛,去你外祖母家裏住著吧,什麽時候於可遠進門,你什麽時候再回來。”高禮嚴肅地說道。
“父親……”
高邦媛眼睛有些發紅。
“於可遠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未嚐不是為父的出路。你若著實不放心,為父這些年攢了不少奇珍,你拿去變賣了,到東阿縣臨時租個住處吧。切記不能再住進於家,這對你名聲不好。”高禮繼續道。
高邦媛絕非優柔寡斷的女子,況且高禮這番考慮並無不妥,她雖然心有不舍,但機會擺在麵前,還是義無反顧去爭了。
“父親,您說的話,女兒都記下了。女兒會先到外祖母家裏住一段時間,等東阿那邊打點好,再過去租住。女兒還想,於可遠大概要進私塾讀書的,女兒也想進那家私塾讀書。胡宗憲,戚繼光和俞大猷竟能住到於可遠家裏,於可遠還能從通倭大案中提前脫身,可見這人的能量不一般。無論是為我自己,為父親,還是為家族,女兒都一定會將他牢牢攥在手心裏。”
高邦媛十分果決地道。
暖英在一旁小聲嘟囔著,“說得大義凜然,也不知道誰半夜擔心得睡不著覺。”
高邦媛臉都紅了。
“長大了,知道擔心人了。”高禮揶揄了一句,接著正色道,“畢竟是女兒家,獨自在外闖**,為父不能不擔心。況且,於可遠這個人,似乎也並沒有想象中那樣正派。這樣吧,把張嬸帶上,她是跟在你母親身邊的老人,信得過,能幫著父親看住他。有什麽主意拿不定,也多問問。”
“都聽父親的。”高邦媛的聲音比蚊子還細。
……
於可遠並沒有在家多住幾天。
將送阿囡去山東織染局的事情講給鄧氏,又等了三天,俞大猷終於打通關係,派了親兵隊長,來輛馬車將阿囡接走了。
織染局在濟南府,此去路途遙遠,鄧氏不免擔憂,於可遠又在家陪了兩日,才離開村子趕往東阿縣,正式回到私塾。
俞占鼇也陪在身邊。
按俞大猷的說法,俞占鼇是俞谘皋身邊的,不能跟他們去東流書院,要他等俞谘皋的傳令。其實就是換個說法保護於可遠。
於可遠明白,所以記下了這份恩情。
有俞占鼇,他也能及時打聽到濟南府那邊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