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用詩經罵人

天沒亮時,林清修就起床晨讀,之後賓客前來,又幫著父親一同招待,一忙就忙了一上午。

這會剛有功夫歇歇,又被七大姑八大姨盤問上,無非是將來發達了,給侄子介紹個好差事,給侄女締結個好姻緣之類的。

他本是地地道道的農人,因讀了一些書,心氣就高,看不慣這些門道,但礙於都是親屬,不好發脾氣,隻能強忍著不快,下一下“凡塵”。

這時,眼尖的老婆子指著林家大門,聲調突然拔高,“哎呀!那不是老於家的不孝子嗎?昨天就想來鬧事,你哥想著找群人狠狠拾掇他一頓,你偏不肯,這倒好,看咱家好欺負,竟然又來了!”

那老婆子卷起袖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就要衝上前。

林清修連忙拉住,望向老婆子的眼神頗有幾分嫌棄,“大姑,於伯伯和可敬在世時,對我一向照顧,嬸子一個人拉扯可遠和阿囡也不容易,能體諒,我們就體諒一些吧。我去找幾位堂兄,陪他吃吃酒,應付過去也就算了,這大喜的日子,咱不跟他計較。”

“你啊!”老婆子指了指林清修,“讀書都讀傻了,被人騎在頭上拉屎都不知道!”

另一個稍年輕的婆子拉了拉那老婆子,“大姐,行了,他家出個這樣的不孝子,也實在不容易,況且鄧氏還在幫嫂子忙活,不看僧麵看佛麵,算了吧。”

“就你們好欺負!”

那老婆子仍是一副不肯罷休的模樣,你道為何?原是她有個流裏流氣的寶貝兒子,在村裏橫行霸道慣了,但偏沒有於可遠這樣混賬,被修理了好幾次。

還有一回,於可遠同幾個狐朋狗友,將老婆子的兒子倒懸在河裏,險些沒淹死。

自那之後,老婆子對於可遠就記恨上了。

林清修給另外幾個姑姑使了眼色,就朝宴席走去,找了幾位本家的兄弟,指向剛進林家大院的於可遠,小聲說了幾句。

接著就見那幾個林家兄弟玩味的一笑,一個個勾肩搭背走到於可遠身旁。

“呦,可遠,你今兒可來晚了!是不是瞧不起兄弟幾個,不願意陪我們喝酒,這才現在出場的?”

於可遠將幾人的神色收入眼底,不鹹不淡道:“哪有,今天是林大哥的好日子,我在家好好打扮了一番才出來,我和林大哥同是讀書人,該有的禮節不能廢掉。待我見過林大哥,再來同幾位哥哥吃酒!”

說完,錯開身子就要往林清修的方向走,卻被人高馬大的林清陽拽住了袖子。

林清陽在縣裏練過武,頗有些名氣,對於可遠這樣混不吝的,一點好印象都沒有,又自忖幾分本事在身,並不怕於可遠報複。

“你?讀書人?哈哈哈!我沒聽錯吧?你不過在私塾讀了兩天書,連大字都沒認識幾個,也配和清修相提並論?”

林清陽橫在於可遠身前,因年長幾歲,身體極為壯實,居高臨下望著他,練武的氣勢一放,頗有種以勢壓人的脅迫感。

但於可遠前世畢竟在官場上混過,前身還是個不怕死的惡棍,這種小場麵哪能難得到他?

可遠止住腳,“這樣說,清陽大哥該很有學問?不才最近讀書時,正被幾個難處困住,想向清修大哥請教,這樣看,似乎不用清修大哥出馬了。”

這番話可難住了林清陽。

他雖然在縣城是有些頭臉的人物,但沒讀過書,就永遠要被書生壓一頭,所謂文官壓製武官,不僅在宋朝,明朝一樣如此。

“我雖然沒讀過書,就你這半吊子,也問不出什麽高深的東西,你講就是!”

於可遠身姿頗為恭敬,眼神卻閃過一抹狡黠,“最近讀《詩經》時,有一首這樣寫: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請問清陽兄,此話何解?”

林清陽一時怔在原地。

什麽鼠啊人啊,死不死的,他哪裏聽得懂這些?更不用說如何解釋。

“從哪裏聽來的一些混賬俚語,過來胡攪蠻纏,你是不是想惹事?”

答不出,林清陽有些惱羞成怒,不由攥緊了拳頭,捏住於可遠的肩膀。

於可遠穩住下盤,守好底線,以防備林清陽突然偷襲,然後眼角餘光瞥向遠處的林清修,見他陷入沉思狀,心中便有了幾分篤定,愈發恭敬守理。

“清陽大哥誤會了,不才確實不解,才有此一問。”

於可遠越沉穩有禮,林清陽就越發覺得自己像個無能狂怒的莽夫,想發泄又不占理,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一時間氣得急跺腳。

他現在十分期待於可遠能像以前那樣耍橫,這樣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揮動拳頭,狠狠拾掇一番這家夥。

“他娘的,你是不是個爺們!是爺們就給老子說人話!”

聽到這裏,身為讀書人的林清修坐不住了。

之前講過,林清修最是注重自己讀書人的身份,極為不屑和武夫粗笨之人為伍,更是對流氓混混嗤之以鼻。

如今見到代表自己的林清陽不僅被於可遠暗諷為連老鼠都不如的人,甚至還擺出一副胡攪蠻纏想要動硬的莽夫樣子,真要這樣做,旁人看起來或許覺得解氣,卻會讓林清修覺得折辱了自己的斯文才氣。

“大哥,且慢!”

林清修穿著方巾闊服,就是秀才戴的方形軟帽以及寬鬆的儒生裝束,邁著四方步,不急不慢地走了過來。

“可遠,你何時讀的《詩經》?”

於可遠連忙將兩手在胸前合抱,頭向前俯,額觸雙手,彎腰行禮。

這是儒生的一種相見禮。

“不敏見過林兄台。”

林清修不由一怔。

他對於可遠是清楚的,平日裏老子長老子短,汙言穢語脫口就出,從未對人有過尊稱。但今天短短片刻的交談,卻著實令人驚訝。

可遠向林清陽自稱為“不才”,因比林清陽小,這樣稱呼合乎禮儀,讓人挑不出錯,反倒是林清陽直呼其名,失了禮儀分寸。

如今對自己稱呼不敏,這個明顯要比“不才”更講究。時人稱自己不聰明,不敏捷,自謙為“不敏”,一般都是晚生、後學、晚侍的謙稱,尤其是晚學後輩對學業有成之人的謙稱。

他這樣稱呼,一來是極肯定自己的學問,二來是自表他讀書人的身份。

林清修神情頗為莊重,同樣兩手胸前合抱,頭向前俯,額觸雙手,彎腰行禮,“我不過癡長幾歲,還未建立功名,可遠,你這般行禮,可是折煞我了。”

林清陽等一群林家兄弟此刻已經傻眼了。

林清陽指著於可遠的腦袋,大呼小叫道:“清修,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和他行什麽禮啊?”

林清修有些無奈,老臉愈發掛不住,聲音就多了幾分冷厲,“宴席還有不少客人沒人陪,幾位堂兄,煩請了。”

接著不等眾人回應,又對於可遠道:“見笑。”

“諸位都是兄長,訓示小弟也是應該的。”

看到林清修這個樣子,於可遠已經漸漸摸透了這個人的脾氣秉性。

別看他學問做得不怎麽樣,十七歲才過了院試,得到“秀才”的稱號,卻把讀書人的規矩看得比任何人都重,最注重所謂的文人風骨。

這樣的人認死理不變通,隻要順著他的心思,很多事情都可順手捏來。

待林清陽等人頗為不快地走遠,林清修又問:“剛聽見你同堂兄講相鼠,沒想到,可遠,你竟將《詩經》中的一首完整背了出來,這可不像你啊。”

一邊講,一邊將於可遠引到一處僻靜少人的宴席上,二人相對而坐。

與此同時,阿囡的身影一直矗立在廚房門口,盯著這邊的動靜,當看到可遠和林清修竟然座談起來,小臉生出深深的疑惑,“咦,哥哥怎麽沒打架呢?”

想不通。

阿囡蹦蹦跳跳進了廚房,尋到正在忙碌的鄧氏,“阿母!哥哥來了!”

聽見這話,鄧氏心就一沉。

“可遠在哪?是不是惹禍了?”

阿囡點點頭,又搖搖頭。

鄧氏愈發焦急,“到底怎麽回事?”

“哥哥剛進大院,就被林家的一群哥哥攔住,好像吵了起來。但哥哥沒有動怒,隻是好言相勸了幾句,不知說了什麽,把清陽大哥激怒了,險些沒打起來,然後清修哥哥就出麵了,兩人還彼此拜拜,就像拜堂成親那樣。”

阿囡一口氣說完這些話,自己都覺得震驚。

“啊?”鄧氏沒有緩過神。

“這會,哥哥和清修哥哥在西邊一張沒人的桌子聊天呢,清修哥哥好像還笑了。”阿囡握住鄧氏有些蒼白的手,糯糯道:“阿母,哥哥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鄧氏這會又是震驚,又是困惑,又是擔心,也顧不得儀態,拉著阿囡的手快步離開廚房,來到院中,離得稍近些,直到能聽見二人談話,這才駐足。

這一聽一看,鄧氏整個人都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