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往濟南府

《寄谘皋與可遠男手墨》

——俞谘皋與於可遠欽啟

頃接手示,甚欣甚慰。得書手示,如見故人。反複讀之,千裏麵目。

謹蒙悔語,用祛塵惑。德宏才羨,屢屢懷慕。頃讀惠書,如聞金石良言。

入秋頓涼,幸自攝衛,望養誌和神。

敝寓均安,可釋遠念。

青覽此書,汝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老母是依。汝兄歿,闔家老小,承先人後者,惟汝而已,一世一身,形單影隻。誠知其如此,必立誌於身,於家於族,於民於國爾,望汝慎念。

吾父嚐撫吾而言曰:“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為子而傲,必不能孝,為弟而傲,必不能弟。”又言:“吾人為學,最要虛心。”況複《示弟立誌說》而言:“夫學,莫先於立誌。誌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傲氣既長,終不進功,所以潦倒一生,而無寸進也。

謙受益,滿招損,惟立誌向上甚慰。吾父《寄正憲男手墨》有言:“科第之事,吾豈敢必於汝,得汝立誌向上,則亦有足喜也。”是以,庸人以不登第為恥恨,望汝以不登第卻為之懊惱為恥。

望汝僅爾善讀,立誌立心,修德修才,次而明年初縣,過之平矣,不過亦平,赴東流書院而麵談之。

謹申數字,用展寸誠。書不盡意,餘言後續。手此奉複,敬候回諭。

順頌,近佳。

……

“王老爺子這封書信,真是良苦用心呐,可遠,你需仔細體會。”俞谘皋的聲音不高不低地在屋內盤旋著。

李孝先神色怔愣,心中大感訝然。

他現在十分好奇,於可遠究竟給胡部堂和東流書院寄去了怎樣的東西,竟能勞動這二位親自來信,且信中的意思竟然大差不差。

和胡宗憲用詩暗示不同,王老爺子的這封書信就直白得多,言辭誠懇,要於可遠用心讀書,但讀書立意不能是為官,而是要修身立命。倘若自己猜的沒錯,於可遠應該是寫了什麽狂悖的話,信中以一大段來勸慰他恃才傲物的危害,要謙虛恭謹。

但就算訓誡了許多,能來信,就足夠說明王正憲對於可遠的重視程度,更不必提,這信中數次用王正憲的父親王陽明的話來引證,可謂用心良苦。

最後還給於可遠打了一針定心丸,無論明年縣試過或不過,東流書院的大門永遠為他敞開。

於可遠將兩封信仔細封好,揣入懷中,對俞谘皋拱手道:“俞大人,給王先生的回信,我得回去,想一想再寫。”

“王老爺子這封信雖然是寫給你的,但信的署名也有我,想來是要我也回信一封,你我都回去好好準備,等到了濟南府,再給老爺子寄過去。”俞谘皋點點頭,語氣十分慎重,“回信一定要謹慎,將來,這對你有大幫助。”

“我都記下了。”

……

於可遠從縣衙出來,俞占鼇仍然陪在身側,兩人相識數日,便不像之前那樣約束。

“本該前幾日就回私塾讀書,偏趕上征兵,到鄒平用了三日,先生恐怕要生氣了。”於可遠苦笑一聲。

“別人讀書,都恨不得把自己拴在書案上,頭懸梁錐刺股,你倒好,一天天的不是四處跑,就是處理官司,真不知道你這一肚子墨水是哪裏出來的。”

俞占鼇先是打趣了一聲,然後道:“私塾那邊,你不用擔心,早在你去鄒平之前,大人就差人到你家裏,告知了林清修,由林清修向私塾那邊遞過消息。後來,通倭案情公審的消息傳開,你是隨行濟南府的人員之一,請假的事,大人早就幫你安排妥當了。”

於可遠沉吟了,好一陣才說,“沒想到,俞大人竟是這樣心細的人。”

“咳,你別瞧我們家大人肚子裏的墨水少了些,論聰明才智,就是整個山東官員湊在一起,恐怕也沒誰能比得過!”俞占鼇說這話時,簡直是鼻口朝天。

於可遠笑了笑,“這話我讚同。”

俞占鼇話鋒一轉,“但話說回來,之前我可打聽過了,你在私塾讀書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卻把古聖先賢的詩詞背得滾瓜爛熟,連胡部堂和王正憲先生都讚不絕口,你是怎麽做到的?”

於可遠雙眼一眯,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我若說是夢裏的老神仙教的,俞大哥信不?”

俞占鼇煞有其事地瞅了瞅於可遠,“這可難辦,要是當著外人的麵,我一定說信,就咱倆的話,我是一個字都不信。”

這倒是正理。

嘉靖朝裏,有個皇帝在修道,誰敢公然發表不信仙神的言論,就等同於和皇帝對著幹。

“嘿嘿。”

俞占鼇又瞅了眼於可遠,見他不準備說實情,聳了聳肩,也沒繼續追問下去,“那你縣試準備得如何了?”

說到縣試,於可遠停住了腳步,“其實不論縣試還是府試,考的都是兩道八股題,隻要將大學、中庸、孟子和論語學熟了,這兩關並不難過。但院試就不同了,兩道八股題,一道必考的四書題,一道可以選擇的五經題,縣府院試三考,每考隻間隔兩個月,確實需要複習一下。現在已經是九月,縣試在明年二月,等這通案子告一段落,我就得回私塾閉門苦讀了。”

前世的記憶雖然珍貴,但也隻能幫助於可遠在官場上提前布局謀劃,於科舉考試而言意義並不大。因為科舉考試的內容,大多出自儒學經典,需要背誦大量古籍,即便是在前世,他也無法完全背誦四書五經,隻是掌握了經典的名篇名句。所以,苦讀這一關是必須要過的。

“別人被八股文折磨得死去活來,到你這一句‘並不難過’就完事了……”俞占鼇暗暗咋舌。

於可遠低著頭,笑而不語。

從縣衙出來已經臨近中午,又去私塾給徐元請罪一番,將事情詳細說明,額外請了半個月的假,趁著天還沒黑,二人便往於可遠家裏趕。

臨近傍晚趕回家裏,鄧氏不免一番詢問。

將在鄒平發生的一應事情講清,又挑挑揀揀把到濟南府作證提了一提,當然是隻挑不讓人憂心的內容。得知於可遠被胡宗憲和王正憲看重,鄧氏好一陣欣喜,抱著阿囡便去了隔壁的林家,又借了一吊錢,準備明兒個天不亮就進城,要趕在於可遠他們未出發前,準備一頓豐盛的踐行餐。

見到鄧氏這樣高興,於可遠便沒有出言阻止。雖然家裏欠了不少錢,但和前身肆意揮霍相比,如今鄧氏花得相當舒心,分外滿意。

簡單梳洗了一番,於可遠和俞占鼇擠在炕上。

不一會的功夫,俞占鼇那邊的呼嚕聲便已震天響,於可遠無奈地捂住耳朵,自語道:“不愧是上前線打仗的,粘枕頭就能睡著。”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於可遠始終有失眠的毛病。這並非身體有隱患,而是想得太多,勞神就易失眠。

“這個家啊……”

於可遠輕歎一聲,“雖然說,求官六言的第一言就是空,所謂事務而言,求官之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農不賈,書也不讀,學也不教,一心一意,專門求官。但這樣的人,大抵是家財積厚,書也讀透徹了,沒有後顧之憂。這個家,現在還得靠我支撐起來,由阿母一個維係,不免過於勞累,將來也會給我留下一個不孝的名聲。”

想到這裏,於可遠不由琢磨起發財之道。

和經商相關的,一律是不能碰的,因為明朝商人地位最低,哪怕是幾通小買賣,都是大汙點。自己雖然不能經商,卻可委托他人經商。

高邦媛現在待字閨中,雖然有心經商,奈何條件不允許,況且婚事未成,仍有許多變數。

“家母年事已高,奔波在外也是不妥。”

被巨大的黑暗包裹著,於可遠的腦海愈發空靈,忽然靈機一動,睜開雙眼,“阿囡……阿囡已經七歲,之前阿母擔心我將阿囡倒賣,才要托人將其送到大戶人家為奴為婢,這是無可奈何之舉。但見我有好轉的跡象之後,這個事情,她再也沒提過。教妹妹經商,將來娶了高邦媛,一個經營官商,一個經營民商,二人通力合作,似乎更穩妥一些。”

於可遠遂打定了念頭,醞釀許久,終於沉沉睡去。

……

嘉靖四十年九月十八,十餘駕馬車從東阿縣出發,朝著九十餘公裏外的濟南府行去。

前麵是八騎護駕的兵,後麵也有八騎護駕的兵,都是俞谘皋的親兵。馬車兩旁各有隨從,拉著一應的行禮,顯得十分煊赫!

按規製,一縣知縣、縣丞和主簿前往州府參審,用這樣的排場,便是僭越。可這是季黎的安排,在外人看來,也就是整個山東官場的安排。一路上奔越數縣,各驛站更換好馬。

人尚未到濟南府,聲勢已足以宣示這場通倭案情的來勢洶洶。

馬車內的李孝先是一路心緒難平。中舉人點東阿縣教諭連任六年,早先也曾以孟子王者師學為圭臬,追求的也曾是為民請命、修齊治平的抱負。左寶才的重用讓他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但在升任知縣的前幾年,為官不由己,那些心氣漸漸被磨平,見慣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對平民百姓的生死也難以動容,漸漸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這次去濟南府,他已料定,自己要鎖鏈加身,那種清苦畢竟難捱,水裏火裏掙出的這份功名也將作鳥獸散,漸漸就有幾分誌氣消磨,幹脆命人將車頂卸掉,門簾窗簾也取了,以符風餐露宿之意。

當然,車風撲麵,衣袂飄飄,若隻是這般,倒真有悲壯躊躇之感。偏偏他又將衣物脫下幾件,凍得嘶哈作響,臉麵發白,也不肯穿戴。

消息傳到最後麵的那輛馬車。

馬車裏一共坐著八個人,除了林清修等秀才外,還有於可遠和俞占鼇。這會兒,俞占鼇幾乎成了於可遠的貼身侍衛。

“李大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俞占鼇一臉不理解。

林清修思忖了一會,喃喃道:“許是想保持頭腦清醒吧?”

另一人道,“我看不然,這件通倭案子,誰不知道縣衙裏的幾個大人都有參與,如今被捅到上麵,他無非是心有悔意,做出這樣的行為來裝可憐罷了!”

於可遠笑而不語。

這時,林清修湊了過來,碰碰於可遠的胳膊,“你怎麽看?”

於可遠仍未睜眼,搖頭道:“李大人怎樣做,自然有李大人的考慮,我不過一介草民,不敢置評。”

這群秀才並不搭理於可遠,繼續在旁邊議論。

又過了一會,馬車停了,一個俞家親兵揭開門簾,朝著坐在最外邊的俞占鼇耳畔小聲說了幾句,俞占鼇微眯著眼,沉聲道:“我知道了。”

然後朝於可遠招了招手,“可遠,下車,大人喊你。”

於可遠匆忙下車,來到車騎的最前麵,鬥大的紅纓和肩背後那襲外黑內紅的披風,正是初見俞谘皋的行頭,他並未坐馬車。

俞谘皋勒緊韁繩,往前麵一指,是一處新驛站,“歇歇吧。”然後轉頭對於可遠道:“你來了。”

“大人。”於可遠拱手拜道。

“會騎馬嗎?”

於可遠搖頭,“不會。”

“想學嗎?”

“……”於可遠有些迷惑。

“咳,不能招你入軍,總覺得有些遺憾,看來你也不想學,罷了罷了。”俞谘皋一臉可惜,“李大人受了風寒,你知道吧?”

“草民也是剛剛得知。”

“嗯,這事你怎麽看?”

在馬車裏,當著那群愚蠢書生的麵,於可遠當然什麽都不會說,但俞谘皋就不同了。

“顯然,李大人是將草民的話聽進去了,甚至入木三分。”於可遠輕笑道。

“我也挺驚訝的,本想著,這樣一個養尊處優慣了的人,頂多就在公審的時候裝裝樣子,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勇氣,他這一病,公審的日子恐怕要繼續往後拖了。”俞谘皋笑著點點頭,目光中毫不遮掩對於可遠的讚賞。

接著,俞谘皋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於可遠身旁,壓低聲音道:“剛得到消息,季黎派了一些密信到東阿,本想將李孝先他們的家眷轉移到濟南府,已被我的親兵攔住,現正在搜集打探你們這些證人的情報。你這邊,浪子回頭的戲碼,在公審裏放出來,可沒人會拍手稱讚,隻會成為攻訐的借口。有主意了嗎?”

於可遠輕歎一聲,“早來,晚來,這件事總要麵對,現在發生,總好過將來發生。”

俞谘皋深深望了一眼於可遠。

他顯然聽懂了於可遠更深層次的含義。現在,他未曾科考,也沒有進入仕途,提前麵對過去的那些不堪,麵對的隻是地方的一些官員,以草民身份,最壞的結果隻是幾板子。隻要將事情蓋棺,有了公論,將來走向朝堂,麵對更難應付的敵人,就算翻出這些事,也不能繼續借著這個由頭為難。

畢竟,官場上最忌諱翻舊賬。

於可遠繼續道:“至於應對,草民不過布衣之身,實在難辦,還請大人指點。”

這種時候,沒有辦法,勝過萬千辦法。

“你呀,怎麽就長了那麽多心眼!”俞谘皋指著於可遠的鼻子,像是在責難,卻有幾分寵溺的意思,“你哪裏是沒有辦法,隻是不好講出來罷了!我喊你過來,也是給你透個實底,胡部堂暫時挪不開身,已委托趙雲安大人,屆時會有趙雲安大人請王正憲先生的書信,有這兩人作保,就沒誰敢拿你過去的事情說事。但有一點你要牢記,無論如何,不能講出是你誘導楚彪那些人,給倭寇送糧食的!”

於可遠雙目微閃,抬頭望向俞谘皋。

“哼,這事你可瞞不住我,但也幸好,旁人沒我這樣聰明,並沒查清楚事情原委。該處理的人,該隱瞞的事,我都一應安排妥當了,你無需擔心。隻是,今後再有這樣的事,不該如此魯莽,事前可以差人問問我。”俞谘皋淡淡一笑。

於可遠也笑了,“我記下了。”

這一刻,於可遠心裏,真正認同了俞谘皋這個人,也真正將他視為知己。

……

湖光山色,風月斯人。

傍晚的濟南府街上,更是人景如畫。

一行車馬踏在青石街麵上,山東知府衙門的轅門遙遙在望了。

從高大的轅門往裏望,是一根十餘米高的旗杆,再往前,就是開闊偌大的中門。從這裏,遙遙透出的燈火一直透亮到大門外,將紅底金字的匾額照亮:山東知府署。

知府即“太守”,亦稱“府尹”,製定為州郡最高行政長官,在明朝以前,廣稱“知府事”、“太守”或“府尹”,知府是明朝時才有的稱呼。知府掌一府政令,總領各屬縣,凡宣布朝廷政令、治理百姓,決訟案,稽察奸宄,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一切政務皆為其職責。論品級,知府遠低於總督、巡撫、布政使等,因此衙門的規製也要相差許多。但今晚,這裏的氣象何等顯耀,中門裏外到大坪到轅門到處沾滿了官員、軍士、隨從等,大坪裏麵還擺滿了四品及以上官員的轎子,燈籠火把,光明透徹。

這是譚雲鶴接任知府後,在這裏召開的第一次會議,也是他在山東提交的第一次公審。接到前站滾單來報,東阿知縣李孝先今晚將趕來,隨行的還有公審案情的一應證人,指揮僉事俞谘皋及其親兵也在其列。

譚雲鶴立刻通知了有關藩、臬、司、道衙門一律與會,並到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按察使衙門、都指揮使衙門請了左寶才、季黎、田玉生、趙雲安。他要連夜審理東阿的通倭案情,並在一日內將牽涉到的所有官員緝拿歸案,以充倒嚴先鋒,報效裕王爺的提攜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