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裝傻充愣

寅時一刻起床,寅時三刻便打點完畢。

於可遠和高邦媛走在前麵,暖英跟著一群親兵走在後邊,因路途遙遠,眾人要先走到東阿縣找車夫,再繼續趕路。

家中積貧,一早上鄧氏就到隔壁林家借了三兩銀子,路上的一應開銷,於家於情於理都應該出這筆錢,不能還未入門,就開始花女家的錢,這是鄧氏所講。

就算是現代人的思想,於可遠也沒無恥到貪圖這些小錢,更何況這錢大部分是給俞家親兵花的,早晚要落進俞谘皋的耳朵裏,因為這樣的小事被人看扁,實在不值當。

到縣城又用了兩個時辰,尋找車夫,往鄒平縣趕,路途雖然遙遠,但有了馬車,一路上說說笑笑,倒也頗為輕鬆。

許是近鄉情怯,或關係到自己的終身大事,高邦媛始終悶坐在馬車裏,連暖英都出來透過幾回氣,她卻連句話都沒有。

進了鄒平縣,已是傍晚時分,好在城門尚未關閉。

於可遠將馬車停在一家驛站門口,走到高邦媛那輛車前,敲了敲竹棚頂,“天快黑了,我們準備在驛站安頓一夜,明天一早到高府拜訪。高小姐是留宿一夜,還是現在回家?”

車裏,高邦媛聲音清冷,“下車吧。”

暖英拉開簾子,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於可遠,“讓讓!”

於可遠笑著退後兩步。

高邦媛在暖英的攙扶中下了馬車。

“多謝於公子一路護送。”高邦媛向於可遠行了一禮,眼睛卻不敢直視。

於可遠笑道:“本就是順路,謝什麽。”

“於公子明日若來府上,小女不便相見,那些事……”高邦媛有些遲疑。

“高小姐放心,於某心中有數。”

於可遠明白,她指的是更改婚約的事情,這件事,談的時候,高邦媛的父親和大娘一定會同時在場,想讓兩個心思完全不同的人滿意,難度可不是一星半點。

說實話,於可遠沒有絕對的把握,唯有真正見麵,察言觀色、旁敲側擊,才能臨時想到應對之策。

高邦媛點點頭,便帶著暖英離開了,但去的方向並不是高府。

眾人進店,又是一夜無話。

……

昨天傍晚沒有拜訪高府,是因為這裏有個古代極重視的禮儀。但凡拜訪長輩、送禮或看望病人,過了晌午再去,就是不敬重別人,往往都是越早越好,和過年走訪親戚一樣。

天剛泛亮,一群人簡單吃過,在為首那位親兵的陪同下,於可遠在路上一番打聽,趕往高府。

於可遠前腳剛到,說起來倒也巧,高邦媛主仆竟然也剛剛回府上,看二人風塵仆仆的樣子,一準是徹夜未眠。

“呀,你們來得這樣早!”暖英有些驚慌,連忙擋在了高邦媛身前。

高邦媛也轉過身,不想將這幅風塵模樣給旁人看。

於可遠本來就猜到,高邦媛這次偷跑出來,一定是借著什麽由頭,在沒有驚動府上的情況下跑出去的,可是看到兩人急匆匆回來,於可遠立馬傻了眼。

這個……該不會是在街上站了一晚上?

除了高府,你在鄒平就沒什麽閨蜜朋友能借住的?

天哪,就算是忌諱男女授受不親,也沒必要見外到這個程度,又沒說在驛站住著,就要男女同房,至於嗎?

很快,高府的下人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急衝衝地跑出來,匆匆朝著高邦媛一揖手:“三小姐回來了,本以為在您外祖母家要住上些時日呢。”

“沒帶什麽歡喜衣物,就回來了。”高邦媛語氣溫和,但於可遠卻能聽出一股疏離的意味。高邦媛對著於可遠的時候,那是真正的語氣溫和又富有耐心,但對這位高府大管家,似乎就隻有一些客套情分。

“天還早,你就出來了,今日府上可是有事?”

管家忽然垂了下手,兩步走到街上,朝東邊望了望,又轉身沉聲道:“三小姐,今天和二小姐定親的鄭家要來人,大夫人要我早早開府迎接呢。”

高邦媛微微意外,眼底閃過一些異樣的神色,“是二姐啊……”

“今日就要訂盟,聽說鄭家準備了好些訂婚禮,還有不少從西洋運回來的稀奇玩意兒呢!”不知是有意無意,明明高邦媛的語氣已經很冷淡了,管家卻在那興高采烈地講著。

高門大戶的管家,哪個不會察言觀色?這是明知故犯,於可遠微眯著眼,心裏明鏡一樣,高邦媛在高府的處境,恐怕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不堪。

更何況,管家一定是清楚高邦媛與於家的婚事,以近乎炫耀的方式講出這件事,完全是在打臉。

“這是好事。”

高邦媛轉過頭,淡淡望了一眼於可遠,然後直接進了府門。轉過去的瞬間,她的表情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下來,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管家似笑非笑,諂媚的臉龐上有一層戾氣,讓人看了不由心驚。他和大夫人向來一體,大夫人打壓三小姐,他自然也就幫著打壓,看到三小姐灰頭土臉地敗走,心裏別提多得意了。

卻不料——

“啪”的一聲重響,背後好像被人砸了一打錘,雷霆般的聲音便在耳畔炸響:“什麽狗屁鄭家,我不管那些個!趕緊叫你家大夫人出來!於可遠拜訪!”

“於可遠?”

管家齜牙咧嘴地望向於可遠,但見這人眼高於頂,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用一種近乎命令的語氣講著話。他怒氣叢生,卻因不知於可遠身份,不敢胡亂發作。

仔細打量一番,這人頭戴四角方正、能夠折疊的輕便紗帽,身穿盤領衣,腳下蹬著漸變粗糙的皮紮,這套裝束看下來,分明是國朝庶民男子最常見也最廉價的那套日常服飾。

管家眼神立刻銳利起來:“哪裏來的臭要飯的?來人,打發走!”

聽到於可遠開口,本已走進府內的高邦媛停住了腳步,卻並未轉身。暖英壓低聲音道:“小姐,管家會為難於可遠的,要不我去說說?”

高邦媛輕輕搖搖頭,“要是管家這一關都過不去,他如何能應付得了大娘?混不吝那一套,在高府可不管用。”接著眉頭微微蹙起,“也是不趕巧,今天鄭家來人,不然會好談一些。”

暖英怔怔地點點頭,二人都站在那裏不動了。

府裏忽然衝出四個下人,手裏握著木杖,前兩根朝著他的腋下穿過,想要架起他的上身,後兩根同時向後腿彎處擊去。

於可遠一動不動,因為他知道有人會動。

果然,四個下人剛衝過來,身旁的親兵就出手了。左臂夾住左邊兩根木棒往後一抽,接著用力下振,那兩個下人便趴在了堅硬的磚地上。右臂抬高,左腿前伸,同時踢在右邊兩個下人的手背上,接著腳踝砸向木棒,向左旋轉,那兩個下人被橫來的木棒砸腫的臉頰,往地上一摔,呈大字形被緊緊地踩住了。

“以勢壓人,這就是你們高府的規矩?”親兵目光望向了不遠處的管家。

管家何曾見過這般麻利凶狠的場麵,猶疑了片刻,驚聲問道:“你,你是什麽人!也敢在府上放肆!”

“我是什麽身份,你也配問?”親兵一身煞氣,倏地走了過來,“麻溜按照於公子的吩咐做!”

於可遠順勢喊道:“哎呦,可嚇死我了!”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渾身都不舒坦,不行啦!我不會是要被嚇死了吧?”然後虛著眼望向親兵,“大哥,快幫我瞧瞧,這樣被嚇著,至少也得十兩……啊不!二十兩銀子才能治好吧?”

遠處,暖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姐,你快看他!怎麽這般無賴!”

高邦媛忍住笑,認真道:“這並非他的本性,表現得越無賴,就越會讓大夫人滿意,他這個人,慣會拿捏人心,耍些陰謀手段。”

暖英歪著頭,聽這語氣,好像不是在貶低,而是……褒獎?

“小姐,你變了!”

“我哪有……”

“你真變了!”

“你這死丫頭!”

“小姐,你該不會是動心了吧?”

“再胡說,仔細你的皮!”

高邦媛臉紅紅的,著急忙慌地捂住暖英的嘴巴,“閉嘴,安靜聽著!”

而另一邊,親兵也被於可遠這番行為弄懵了,他可不了解於可遠的為人,以為真被嚇出了個好歹,連忙蹲下來,又是貼貼額頭,又是捏捏眼皮的,一陣手忙腳亂,任憑於可遠如何使眼神,也根本悟不到那層意思。

“於公子,你,你這是被嚇出癔症了吧?”

“癔症?那要多少銀子能治好?”

“不好說……若是嚴重,五十兩銀子也止不住的!”

“啊!啊呀!聽見沒,你聽見沒!”於可遠指著管家,“要五十兩呢!”

管家好懸沒被於可遠那拙劣的演技氣出個好歹來,偏偏畏懼那親兵的手段,沒瞧見四個下人還躺在地上“哎呦”呢嗎,明明沒看他怎樣用力,卻疼得撕心裂肺。

“於,於公子……”管家按捺住洶湧的怒氣,上前一步,軟聲軟語地問道:“不知於公子從哪裏來,到高府有何貴幹,我這就稟明大夫人。”

於可遠眼神仍是呆呆的,站了起來,“東阿縣……於家……高府……姻親……”

管家不由一愣,“於可敬……於可遠?你,你是他那個弟弟?”他本想給弟弟加些形容詞,比如混賬、不孝、混不吝等,但望望身旁那位要殺人的眼神,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這下,他弄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鐵青著臉,轉身回府,遇到正在偷聽的高邦媛,還冷笑了兩聲。

過了有半刻鍾,就聽到府上有笑聲傳來:“可恨府上事物繁忙,我來遲了,竟懈怠了遠來的貴客。”

於可遠納罕,這聲音很老邁,應該不是大夫人。

果然,不一會的功夫,一個年近六十的老嬤嬤出了府門,見到於可遠就親切地喊道:“這位就是於公子吧?果然出落得一表人才,當初我同大夫人到鄒平,與於家長輩談婚事時,還曾見過你呢,隻是那時你還在繈褓之中,許是不記得我了。”

管家在一旁笑著,“大夫人在忙,這位是大夫人的乳母,人稱馬嬤嬤。”

於可遠一味地傻笑著。

馬嬤嬤也不管於可遠回不回話,眼神直望向身旁的親兵,好一陣打量,才道:“這位公子貴姓?”

“免貴姓俞,‘辭俞卑,禮俞尊’的那個俞。”

馬嬤嬤腦海中不斷回想,將整個山東省都想遍了,也沒想出哪個名門望族時姓俞的,“俞公子是武族出身?”

所謂武族,指的便是曆代相傳的武術世家,在江湖中頗有名氣,專幹些殺人或情報的生意。

“我隻是於公子的隨侍。”親兵冷冷望著馬嬤嬤和管家,“貴府管家派下人,想要毆打於公子,將於公子弄成這個模樣,總該有些交代。”

馬嬤嬤嘴角抽了抽,四個下人還在地上哀嚎呢,您也好意思要交代?

“這個嘛……”馬嬤嬤遲疑了片刻,“府上有大夫,一會見過大夫人,讓大夫給於公子瞧瞧,如何?”

因快到鄭家送訂盟之禮的時間,府門口這樣子,實在不合禮數,馬嬤嬤有些著急,便道:“要不,先扶於公子進府吧?”

“說好五十兩,少一錢都不能夠!”於可遠突然咋呼一聲。

馬嬤嬤的臉都黑了,望向管家道:“再去請示大夫人。”

……

約有半刻鍾,管家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進!請於公子進西邊別苑!”

仍在遠處旁聽的高邦媛聽見這話,眉頭皺了皺。西苑是她的住處,大夫人讓於可遠進西苑,顯然是別有用心。但此時開口製止,又是當著客人的麵,等同於頂撞長輩,無視家規。

高邦媛望了望於可遠,瞧他那副裝傻充愣的模樣,原本極緊張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從東阿到鄒平這一路,他都未有絲毫逾越之處,秉性雖未必純良,卻是個知禮守禮之人。

“先回去吧。”

高邦媛對身旁的暖英講了句,便要邁步回西苑。

不料,後麵的馬嬤嬤喊道:“鄭家的人已經進了北街,馬上就到府上。三小姐既然回來了,就請三小姐將於公子帶到西苑。”

高邦媛臉色很難看,“這也是大夫人吩咐的?”

馬嬤嬤和藹地一笑,“大夫人倒沒有這樣吩咐,隻是眼下繁忙……”

“所以,馬嬤嬤便擅作主張,要我家小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接待遠客?”暖英叉著腰嗬斥道。

“哎呦,三小姐,您瞧我,人老就是好忘事,竟把這茬忽略了。”馬嬤嬤見高邦媛不上當,隻好賠罪起來,然後向身後的兩個下人吩咐道:“帶於公子到西角的碧忠閣,千萬不能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