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詞賀表

暫且不提鄧氏和高邦媛再見時,是如何有趣的場麵。

臨近傍晚,大雨淅淅瀝瀝地下,頗有些“天漏不知何處補,地卑轉覺此生浮”的韻味。

縣衙思補齋的大院,副官俞白視線一直不離俞谘皋,多年的默契,讓他覺得俞谘皋一定是心裏有事。就在剛才,南直隸的一個親兵傳來消息,他神情恍惚,竟然不能集中精神聽自己講各縣倭情,這可是俞谘皋最看重的事務。

很快,俞白有了新發現,俞谘皋素來熱衷於官僚鬥爭,現在卻有些淡興。就連東阿縣知縣李孝先將通倭一案密報山東按察使衙門,都沒有絲毫過問。他無疑在籌謀著一些什麽。

直到那個南直隸來的親兵再次闖進大院。

“俞將軍,等不及了,恐怕您要優先處理這件更迫切的事情。”

俞谘皋低著頭,問是什麽事。

“給皇上的青詞賀表,將軍。別再耽擱了。”

“是重要。”俞谘皋麵無表情道。

親兵說得對,寫青詞賀表可比斬殺倭寇、處理通倭案情重要得多——除非你是內閣首輔,有個寫青詞極厲害的兒子。但顯然,俞谘皋同許多官場中的愣頭青一樣,不願——注意,是不願,而不是不能分辨“迫切”和“重要”兩詞的區別。親兵說寫青詞賀表很迫切,而俞谘皋竟然誤解為此事很重要。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俞谘皋可能說得對。他僅僅是正四品的指揮僉事,對於皇上禮敬上天的影響微不足道。

他雖極喜官僚鬥爭,尤愛將以身犯法的官員壓向刑場,那種快慰感,竟比在戰場殺敵來得更痛快。套用《紅樓夢》裏的一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

一家尚且如此,國家怎能逃脫這樣的魔咒?無論俺答、倭寇還是女真,都不能真正將明朝殺向滅亡。俞谘皋正是深刻懂得這個道理,才更願在官場中廝殺,殺一個貪官,或許就能拯救萬千百姓。

但如今,聽到親兵前來催拿賀表,俞谘皋那顆熾熱的心,竟然漸漸熄冷了。

殺一個貪官,殺一百個貪官,將國朝的貪官殺個幹幹淨淨,又能如何?

大明朝最大的蛀蟲不能鏟除,就會在底下催生出無窮無盡的貪官。

親兵已經把一些朝廷命官的青詞賀表抄寫一份,沿著院內石台擺了一溜兒,一堆堆薄厚不同。最上麵擺放的正是平蠻將軍俞大猷的,隨後是胡宗憲和戚繼光的。

親兵上前做了解釋:“將軍,這些賀表都給您清楚標記了。”他順著石台邊走邊依次指點著區別,儼然一副檢閱依仗兵的樣子,“胡部堂的抄寫後半段,戚將軍的抄寫中間一段,俞將軍的抄寫前半段,後麵還有一些官員,都與我們有聯係,各抄寫幾句,再給幾位幕僚潤色一番,您署名就好了。”

俞谘皋淡淡瞥了一眼,“父親真是用心良苦啊。”

俞谘皋雖然也是科考致仕,以文入武,但並非從縣試考上來的。在大明朝,進國子監學習的通稱為監生,其中一種被稱為蔭監的,是以官僚子弟直接入監。

俞谘皋正是以蔭監身份進的國子監。監生直接做官的機會較少,但從軍另有優待,沒有參加鄉試,俞谘皋便轉投軍中,在其父俞大猷帳下積累了許多戰功,榮登四品指揮僉事。

所以,即便很清楚官場的爾虞我詐,唯獨文筆這一塊,是他絕對的短板,否則胡宗憲、戚繼光和俞大猷也不會特意將自己的青詞賀表送到東阿,讓他摘抄謄寫。

皆是無奈之舉。

俞白滿懷同情地低聲說:“大人如果實在不願動筆,交由卑職模仿大人筆跡。不過署名還是得大人來,不會占用您太多的時間。”

“俺答大軍侵犯大同,倭寇肆虐沿海城市,國事艱難至此,民不聊生,青詞賀表卻是臣子的頭等大事,真是可笑。”俞谘皋冷笑道。

俞白不禁大吃一驚:“大人慎言!”

親兵也跪了下來,“將軍,這是縣衙,人多眼雜,還是小心為妙。”

“我若不寫,又會如何?”俞谘皋瞪向那名親兵。

“滿朝文武沒有例外,都要寫青詞賀表。將軍若不寫,皇上自然不會說什麽,但內閣是嚴嵩掌管,將軍這樣做,隻會讓胡部堂和俞將軍為難。”親兵道。

俞谘皋深深吸了口氣,拿起最上麵的賀表,粗略掃了一邊,“滿紙荒唐言,皆是諂媚語,沒想到胡部堂也能寫出這樣的文字……”然後將戚繼光和俞大猷的賀表拿在手裏,看了片刻,重重放在石台上,“父親和戚叔更過分!他們難道不會汗顏嗎?”

俞白有些不以為意,癟癟嘴道:“大人是沒見過嚴嵩嚴世蕃父子的青詞賀表,不然也不會這樣講了。”

俞谘皋冷冷瞪了眼俞白,開始遲疑起來。

他本有一顆赤血忠國之心,奈何良臣難覓賢主,一腔抱負本就被踐踏了幾分,偏要逼他寫這些違心的文章,即便謄抄,心裏也犯惡心。

怔愣了一會,抄起筆杆,又將筆杆放下,問向一旁的俞白:“送於可遠回村的親兵,有回信嗎?”

俞白微微一愣,這種時候了,您還在想著一個草民?難道這個草民的安危比您的前途還重要?

“是有回信,但都不太重要,卑職便沒有回稟。”俞白回道。

“你不回稟,是等我主動詢問嗎?”俞谘皋聲音有些冷厲。

俞白滿臉無辜,“說來也巧,他們在半路遇到了從鄒平來的一個丫頭,那丫頭正是於可遠死去的哥哥於可敬定親的女主人的婢女。這對主仆來東阿,本想打聽於可敬的人品,奈何人已死,不知為什麽沒有趕回鄒平,反倒是尋了一些鏢師,擺開架勢等於可遠。”

“等等。”俞谘皋皺了皺眉,“既然有婢女,女家的條件應該不差吧?”

“是不差,在鄒平頗有些名氣。”

俞谘皋眉頭皺得更深,“既然是高門大戶,怎會在於家這樣的貧苦人家找夫婿?”

“女主人在家族不受待見,或兩家早時有些恩情,這都是有可能的。”俞白道。

“於可遠和那女人見麵了?如何談的?”俞谘皋又問。

這回,連那個跪在地上的親兵都覺得不對勁了。就算你不想寫青詞賀表,但各縣倭情,還有東阿的通倭大案,你總該管一管吧?偏不,盯準一個貧苦人家的讀書人的私事問起來沒完……

俞白道:“是見麵了,但談到什麽,他們沒回信,卑職也不清楚。”

“走的時候,我不是吩咐過,事無巨細,都要盯緊嗎?他們怎麽辦事的?”俞谘皋有些不悅。

俞白頓覺委屈得沒邊了,聲音悶悶不樂:“大人,您要想了解,我去信再問就是……”

俞谘皋扭過頭,“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在小題大做?”

俞白和那親兵對視一眼,紛紛搖頭。

就算覺得,也不敢當麵說啊。

“就你們這樣的眼界,讀再多書,也沒什麽用!”俞谘皋冷哼一聲,“一介草民,能將國事分析得如此透徹,更敢頂撞一縣百姓的父母官,這樣的人,若非蠢直,就是有大智慧。先不提他智慧謀略能到何等程度,單拿他能為通倭案情出堂作證,有萬誘不改的立場,這個人,就務必要保住。”

俞白有些不以為然,“卑職以為,這件通倭案情鬧得再大,能將山東各府各縣的一些爪牙小官擼下來,就已經是大功一件。畢竟朝廷派來的隻是一位知府,上麵的巡撫、布政使和按察使狼狽為奸,捅破了天,也捅不到他們身上,就更不用提朝廷的那群人。大人雖然良苦用心,但也不過是在山東掀起一絲風浪,連嚴黨的一根毫毛都拔不掉。”

“是這樣沒錯。”俞谘皋點點頭,“但你別忘了,山東一個縣能吹起一絲風浪,所有縣加起來,就能吹起驚天駭浪。倒嚴大幕一旦拉開,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兩京一十三省,沒有哪裏能避開。旁的省份,南北直隸這些地方我不敢說,但山東是我負責,必須要有動靜。有人牽了頭,那些還在觀望,依舊想著明哲保身的人,就得仔細思量思量,繼續藏著掖著,嚴黨倒台後,如何麵對崛起的清流一脈。萬事開頭難,有人出來做了,效仿者就會如雨後春筍般湧出。”

俞白和親兵都沉默了。

俞谘皋繼續道:“但光憑通倭一事,應該無法徹底倒嚴,卻也足夠讓皇上厭棄嚴嵩嚴世蕃父子,動搖嚴黨根基。父親和戚叔已經派遣親兵到倭寇老巢打探情報,一旦落實了嚴黨高層通倭的實證,主動權就不在他們身上了。下有州府縣的小官通倭,上有內閣閣員通倭,這樣的案情一旦公議,朝野上下沸騰,你覺得還有他們的活路了嗎?”

俞白和親兵都將頭埋低了。

他們家大人書雖然讀得不咋樣,謀略卻極有一手,這正因如此,得到胡宗憲的賞識,以不到二十歲的年齡封任指揮僉事一職,這在整個大明朝都是不多見的。

“所以,於可遠看似是個小人物,憑他的才幹,卻能幹成大事。”

俞白恭敬回道:“卑職記住了,這就叫他們看緊一些。”

俞谘皋望著石台上的紙筆,有些出神,直到俞白快走出思補齋,他才猛然回過神來,擺擺手道:“先回來!”

俞白又恭敬地走了回來。

“將胡部堂,父親和戚叔的青詞收起來,先不用了。紙筆你一並帶走,交給於可遠,讓他寫這份青詞。”

俞白瞪大雙眼,“啊?”

“啊什麽啊,就按我的吩咐做。”俞谘皋有些生氣。

“可……可卑職不解,找個草民寫青詞,被皇上知道了,可是樁大罪啊。大人若是覺得卑職寫不好,尋些幕僚代筆也行啊!起碼幕僚都是自家人,不會出去亂說,這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俞白著急地解釋道。

“讓他寫青詞,又沒說就要用他的青詞。”

俞谘皋見俞白一臉惶恐,知道是在擔心自己,不由耐心地解釋道:

“光憑我一個人,倭寇可以解決,但在通倭這件案情上,並沒有那麽大的能量。山東既然出了個於可遠,我想著,就應該充分利用起來,隻要他能寫好這份青詞,帶給父親,由父親呈給胡部堂,他們就明白該怎麽做了。

胡部堂是浙直總督,山東也歸他管,由胡部堂出麵,才能更好地保住他。”接著,俞谘皋輕歎一聲,“嚴黨能夠屹立不倒,嚴世蕃那手好青詞也是個原因,若是我們身邊也有這樣一個人,將來討好皇上,大抵就在這人身上了。”

俞白還是有些恍惚。

“放心吧,等拿回那份青詞,胡部堂他們的青詞各摘抄幾句,結合起來,保證按時完成任務。”

俞白這才點點頭,“大人這樣想,卑職就放心了。”

俞白朝著思補齋外走。

俞谘皋將腰間的紅帖摘了下來,“等等,將這個也帶上。待到了鄒平,若是婚事談不妥,叫他們把這個給於可遠,他那麽聰明,應該知道怎麽做。這樣一個人才,若是從軍,未免可惜了。”

俞白不禁一驚。

這是俞谘皋的身份象征,甚至可以憑此直接向軍營調集三千官兵,這樣重要的東西,竟然隻是給於可遠促成婚約?

這一刻俞白明白了,俞谘皋對於可遠的重視程度,遠超過自己的想象。

“卑職,領命!”

恭敬地接過俞谘皋的身份紅帖,俞白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