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樂極生悲的典範

永康公主府。

德清公主很早就來,一直坐立不安在等待消息,終於在過午後之後,才見到姐姐永康公主朱效茹拿著她所熟悉的那本書走來。

等她雙手顫抖接過母親所遺留下來的《女孝經》,打開書看到滿書的紅字,眼圈瞬間就紅了。

“姐姐,怎……成了這般模樣?”

朱效茹望著妹妹無辜垂淚的模樣,心中非常心疼,卻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你姐夫親自上門,那登徒子說書丟了,對你姐夫說要找找,這不你姐夫剛回來,前後腳的事,他就把書給送來,說是被人給借閱,回來就成這般模樣……”

朱效茹覺得任何的解釋都是蒼白無力,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安撫妹妹受傷的心。

“皇姐……嗚嗚嗚……”

小姑娘家,母親遺物丟了本就很傷心,現在拿回來還被人給汙損了,更是難過,抱著姐姐便哭起來。

朱效茹安慰了老半天,才終於令妹妹哭聲漸止,她從懷裏拿出一張寫著字的紙道:“德清,你看我這裏有一首詩,最近京師傳得很廣,你平時便喜歡詩詞,品鑒一下可好?”

朱效茹心思慧黠,既都猜到妹妹定會傷心難過,隻好拿妹妹所好的詩詞文章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但此時德清哪有心思去品鑒詩詞?

“你看這首詩,詩題是《竹生於石》,京師中人都在驚歎於此詩的立意和品格,對你也是有助益的。”

朱效茹多番推薦,德清這才看了看紙上所寫的那首七言詩。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你平日對詩詞多有涉獵,你覺得此首詩寫得如何?”

朱效茹見妹妹看完詩之後怔在那,不由問詢。

德清啜泣兩聲後,神態也稍微恢複,道:“這首詩,的確是很好的,不知是哪位大家所寫?”

見到妹妹傷痛緩解,朱效茹才稍微鬆口氣道:“是誰寫的並不知,但這首詩卻是有典故的,你可知吳中才子祝允明?”

德清點點頭:“略有耳聞,聽說他的詩賦和書法都是當世才子中出類拔萃的。”

“就是他,他的才學和書法雖然好,但他兩次應會試都不中,聽聞此番會試落榜之後他滯留京師抑鬱不振,你姐夫曾親眼見過他流連京師酒肆借酒澆愁。”

“卻有一位大才之人親自登門,不但贈銀相助,還題寫了這首詩與他,他將此詩掛於正堂以激勵己身,一時引為京師美談,眾學子爭相仿效……”

朱效茹語句輕緩娓娓道來,德清本就對世間文壇之事很關心,聽說之後一時沉湎其中竟好似都忘了書籍被汙損之事。

德清怔怔道:“世上還有如此傳奇之事?真如戲文言說……”

“可不是?連姐姐聽了都覺得稀奇,大明能有如此慧眼識珠的伯樂,何愁大明不興?”

德清點點頭,突然低下頭,又有些傷感。

朱效茹道:“皇妹你也別多想,書是被人汙穢,但書還是找回來,這正如我等女子心境,當以守得清明為上,不以外物喜悲。像張延齡這般無恥登徒子,正是天道好輪回,老天早晚會收拾他!”

德清聽到如此鼓勵的話,登時覺得內心有了力量,點頭道:“皇姐安慰的是,他越是想讓我難過,越不能讓他得逞……姐姐,謝謝你。”

姐妹二人相擁在一起,姐妹情深。

……

……

張延齡親自把書給送到永康公主府。

他是要先跟崔元解釋一下,書是借出去了,可能轉借了好幾手,所以不知是誰沒事在上麵瞎評述,但無論如何自己是拚了老命把書找回來。

讓下人去,他怕“解釋”不清。

回來時,東來酒在趕車,並不是平時張延齡所用的南來色。

“老爺,您沒別的事了吧?小的是否早些送您回府?”

東來酒一臉著急的樣子。

張延齡半倚在馬車的車廂壁上,笑了笑道:“怎麽,想早些回去吃酒?本爵都跟他們交待好,會給你留的。”

東來酒加緊鞭策馬車。

張延齡中午出門之前,宮裏來人,本以為是要傳召入宮的,結果卻是來賞賜南來色的,皇帝禦賜南來色“忠勇之士”的名號,以獎勵南來色昨日守護翰林學士的功勞,同時還賜給這小子十兩銀子。

南來色當場差點沒興奮到一口氣背過去。

張延齡本還等著被狀告進宮辯解,眼見連打人的南來色都受了賞賜,皇帝還會繼續追究嗎?當時就讓府上給南來色舉行個慶功宴,以表明以後跟著他張延齡可以出人頭地。

“南爺真是有福,若是換了小的在老爺身邊,也定當奮勇殺敵。”東來酒明顯也受到鼓舞,主動對張延齡表忠心。

張延齡笑了笑。

還奮勇殺敵呢,以為是上戰場報效大明?

打一群士子都能混個禦賜名頭,看來這群小子以後想不努力都不行。

……

……

馬車尚未到建昌伯府門口,就聽到一群人在吆五喝六。

到了門口,但見給南來色舉行的慶功宴,居然是在建昌伯府門廊內舉行,要死不死的居然還把建昌伯府的大門開著,這樣路過的人都能看到一群膀大腰圓的漢子在裏麵胡吃海塞。

“三個六,通殺!”

“高!南爺果真是財運當頭,這都能贏?”

“哈哈,老子運氣好。”

不但在喝酒,居然還在賭錢!!!

狂妄無知,敢開著府門扯著嗓子張牙舞爪喝酒賭錢,這是山中無老虎,你們一群猴子還想當大王?

張延齡從馬車上翻身而下,怒吼道:“在幹什麽?!”

這一聲呼喝下來,門口湊的二三十條大漢全都愣住,他們連酒桌和賭具都來不及收拾,麻溜跑出府門,在門口整齊列了幾排。

隊列站得不錯,說明張延齡最近訓練得還算湊合。

但看這群人衣著淩亂麵紅耳赤的模樣,哪裏像是看家護院的?

比打家劫舍的山賊還像山賊!

張延齡本來還覺得這群小子有長進,現在突然覺得,對他們的鞭策還不夠。

就在他準備進一步問責時,突然從人堆裏鑽出個小腦袋朝他咧嘴一笑,興奮稚子聲音傳來:“二舅,回來啦!”

張延齡本來很生氣,見到這家夥,心瞬間一沉。

不是他那大外甥朱厚照,還能是誰?

張延齡腦海中瞬間冒出個恐怕的念頭,太子出宮,莫非皇帝也親臨?

“臣參見太子。”

顧不上罵那群不爭氣的家仆,張延齡趕緊走過去行禮。

他的話一出,門口那二三十條壯漢全都傻眼。

太子?

什麽情況?

他們瞬間好像酒都清醒,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太子殿下為何在此?可是你一人出宮?”

張延齡馬上四下找尋,沒有找到宮廷侍衛的身影,卻是在人群中看到一個恭敬立著的陌生中年太監。

朱厚照一臉得意:“這有何難?孤躲在高公公的袍子裏,隨著他就出宮。”

張延齡異常惱怒,好家夥,太子居然跟個太監混出宮門,還出現在他府上,若是被人知曉,肯定以為是他張延齡拐帶太子出宮,更可甚的是太子居然還在家門口圍觀建昌伯府的人喝酒賭錢?

“爾等不必跪著了,起來起來。”朱厚照還顯得很體恤下人,朝建昌伯府的家仆擺擺手,隨後回頭招呼張延齡,“二舅,孤此番來是兌現承諾,帶你出去玩的,咱先進去說話。”

朱厚照不請自進了建昌伯府。

張延齡怒視那老太監道:“你是何人?敢拐帶太子出宮?”

“老奴高鳳,見過建昌伯。”

中年太監顫顫巍巍自報姓名,張延齡才知道眼前是未來正德初年八虎之一的高鳳,估摸現在高鳳隻是在東宮做侍從太監。

高鳳有沒有罪,輪不到張延齡來定。

張延齡走過去一把將南來色從地上抓起來,喝道:“怎回事?”

南來色此時渾身顫抖,話都說不利索:“爺……小的也不知是怎回事……先前於府內吃酒……一小孩子跑來敲門……挺機靈的……就是太子……小的們見他說話好玩……就拉來逗弄一番……本還要給他喝酒來著……”

“給太子喝酒?”張延齡發現這群人真是不怕死。

“沒……太子沒喝,他嚐了一口說味道不好……便將酒杯放到一邊,看小的們用骰子賭錢,小的們並未得罪太子……小的真不知那是太子……要知道……打死都不敢啊!”

南來色酒是徹底醒了。

樂極生悲。

剛被禦賜個“忠勇之士”的名號,以為要飛黃騰達,但始終野雞飛上枝頭也變不成鳳凰。

張延齡鬆開手,就在南來色以為萬事大吉時,張延齡飛起一腳將他踹出去三丈遠,人倒在地上直哼哼,沒人敢上去扶。

張延齡怒氣難消,但事已發生,他不得不進去招呼熊孩子。

到院子裏,發現朱厚照真是自來熟,已竄到正堂。

“二舅,你這裏不行啊,跟皇宮比差遠了,這種狗窩能住人嗎?”

朱厚照就是個小毒舌,一說話就很欠扁。

張延齡跟著走進來道:“臣的府邸自然不比皇宮,太子這般嬌貴之軀自然是不能住,但臣也住習慣了。”

“那二舅就承認自己是狗了?”

朱厚照一臉得逞的笑容,也就是小孩子喜歡在說話時下絆,做無謂的口舌之爭。

張延齡道:“太子出宮有危險,應早些回宮。”

“沒事沒事,時候還早,著什麽急回去?再說孤出宮也不是一次兩次,孤說好了還要帶你出去,孤可是言而有信的……不過二舅,在出去之前,你能陪孤玩一樣東西嗎?”

“就是先前你府上那些下人玩的那個……圓圓的、刻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點的東西挺好玩的,比總點數大小還能換銀子的。”

“不過孤這裏沒銀子,你先借個幾百兩,咱一次賭十兩,不妥,就一次賭一百兩……你放心,孤贏了你的錢,就把借你的還你。”

“……”

張延齡先不管“借你錢、贏你錢、還你債”的狗屁邏輯,他隻是覺得,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這小子果然天生對玩樂的東西感興趣,見到下人賭錢,還能單純隻是圍觀一下?

“賭錢有損德行,太子還是少沾染為好。”

張延齡隻好拿出義正言辭說教的口吻來勸說。

但他似乎也知這根本是徒勞。

朱厚照冷笑一聲道:“早知你會這麽說。賭錢有損德行是吧,孤回宮之後就跟父皇說,二舅非要教孤賭錢,就是用圓圓刻著點的東西,還說要借賭本,若是輸了讓孤在宮裏偷點東西出來抵債,你還給孤喝那種辣辣嗆鼻子的水,不喝還要往孤的嘴裏灌……”

張延齡現在恨不能把南來色抓進來掐死。

賴人,我張延齡敢自認天下第二,你朱厚照就敢認天下第一是吧?

換了別人去這麽誣告,或是因為別的事誣告,朱祐樘都會站在他這邊。

可要是朱厚照真這麽去說……

自己在皇帝麵前苦心經營了半天的形象,怕不是要付諸東流。

隻要朱厚照跑他老爹那說出“圓圓刻著點的東西”、“宮裏偷東西抵債”和“辣辣嗆鼻子的水”,朱祐樘不用調查就可以直接將他張延齡大卸八塊!

敢教太子喝酒賭博,意圖染指宮中寶物,就他張家兄弟能幹得出來。

別說是滿朝上下,連朱祐樘必定都對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