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秀才遇到兵
張延齡和崔元到翰林院外,派人進內通稟,由翰林院侍讀學士王鏊出來接待。
王鏊也算是弘治朝名臣,正德二年入閣,因與劉瑾相鬥在正德四年便激流勇退,之後再未涉足朝堂。
眼下他以侍讀學士身份,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講學士張昇,一同教導新科一甲進士及庶吉士。
王鏊性格沉穩,再加上久負才名,對張延齡和崔元隻有禮數上的客套,帶路至翰林院中的修撰房外,將本科狀元目前為翰林院修撰的朱希周叫出來,由朱希周作為向導,帶張延齡和崔元到翰林院各處轉轉。
朱希周年輕氣盛,才不過二十三歲便已考中狀元,正是英姿勃發之時,即便他對張延齡這般的外戚也有成見,但剛入朝堂尚未站穩腳跟,他也不能隨便表現出來。
帶路時介紹倒是很詳細,但其實朱希周進翰林院也沒幾天。
“這位王學士,看麵色較為嚴謹,應該是那種不苟言笑的古板之人。”張延齡當著朱希周的麵,去評價王鏊。
朱希周笑道:“建昌伯也不能如此說,王學士乃翰苑中學識淵博者,我等能拜讀於他的門下,都乃是榮幸。”
張延齡還想再說兩句,一邊的崔元卻不斷扯張延齡的袖子,是要提醒張延齡,翰林院乃大明至高學府之所,進了翰林院就要少說話。
但張延齡根本不管那些。
難得到翰林院來進修,又不是來參觀的,當然是要多問清楚一些狀況。
“對了朱修撰,程敏政程學士可有在此?”
張延齡到翰林院一趟,其實最想見的,就是還有三年命可活的程敏政。
在翰林院之中,程敏政的才名可說是最高,也深得朱祐樘的器重,再加上曆史上傳言此人為人灑脫,不像王鏊這些人那麽古板,大概是一個可以靈活變通的人物,是有結交機會的。
朱希周道:“程學士去年中回鄉守製,尚未服闋,不在翰苑之內,若建昌伯有事的話,可以直接登門拜訪。”
張延齡聽了之後稍顯失望,這年頭一旦守製就需要二十七個月,不過程敏政是北直隸人,真要與此人結交,可以親自登門,朱希周也算是提了他一個醒。
而後朱希周又帶張延齡和崔元往新科進士的值房走。
崔元趁朱希周不注意,湊過來問道:“建昌伯可是跟程學士有何過節?”
張延齡笑了笑,我問問程敏政就是有過節?隻是替此人可惜。
“久聞其名未得一見,所以才問問。”
張延齡隨口解釋。
隨後已到了值房外,朱希周帶二人進內之後,眾人圍攏上前,新科進士除了狀元朱希周、榜眼王瓚、探花陳瀾之外,還有剛選進翰林院的二十名庶吉士,在互相引介之前,張延齡並不可能一一記得這一科所有庶吉士的名字。
“這兩位,一位乃是建昌伯,另一位乃是永康長公主駙馬都尉,奉聖諭,之後將與我等一同於翰苑中修習學問。”
朱希周作為狀元,在翰林院中卻無大的威信。
能遴選進翰林院為庶吉士的都是年輕有為者,心高氣傲的年輕人,才學都不差,再加上他們本來就對張延齡有成見,怎會賣朱希周麵子而給張延齡好臉色?
“建昌伯?居然也有資格與我等並列?”
突然庶吉士中有一人,用聽起來義正言辭,但實際尖酸刻薄的語氣說了一句。
瞬間場麵就多了幾分火藥味。
即便此人出言不遜,但周圍也無人出來製止的,說明旁人跟他的心思相仿,都看不起外間所傳不學無術的張延齡,為張延齡得禦賜而進翰林院進修感覺憤憤不平。
張延齡笑著問道:“閣下是?”
那人直接道:“在下乃翰苑王九思!”
他不說,張延齡還不知道,原來眼前這位就是跟李夢陽、何景明齊名的“前七子”之一的王九思。
在弘治九年的眾進士之中,王九思算是比較有名的。
張延齡笑道:“原來閣下是同進士出身王敬夫,久仰久仰。”
聽起來像是恭維的話,但故意把“同進士出身”說得很響亮。
這讓王九思臉色瞬間很不好看。
張延齡麵帶笑容,你不就是個三甲第三十六名?就算進了翰林院,也改不了你同進士出身的地位,就算別人恭維你把你當成文壇旗幟,但在朝野裏給我提鞋都不配!
就在王九思準備跟張延齡好好理論一番時,旁邊有人趕緊拉住他。
誰都知張延齡對讀書人的態度很差,之前跟京師士子之間的“互毆”更是鬧得滿城風雨,正是因為如此,張延齡才會於眾進士心中聲名狼藉。
“建昌伯,就算我等之中,有同進士出身之人,但也是十年寒窗苦讀,總比有些人不學無術得蔭蔽才授官的要好吧?”
王九思這邊的事還沒結束,又有一人跑出來跟張延齡針鋒相對。
張延齡也算看出來,自己就不該來,這不是自討沒趣?
“你是?”張延齡打量此人,也是二十多歲的樣子,看起來是正派,但總給人一種舉止不端的感覺。
此人道:“在下張弘至,也乃是同進士出身。”
他故意把自己同進士出身的事情說出來,好像是提前免除被張延齡嘲諷。
張延齡聽到此人名字,覺得耳熟,稍微想了下,問道:“不知張弘宜乃是?”
張弘至稍微驚訝了一下,卻還是正色道:“是家兄。”
如此一來,張延齡心裏有數,張弘至他不知道是誰,但張弘宜可是明朝有名的書法家,他們的父親張弼在書畫方麵的成就更大,至少是張延齡熟悉的明朝幾位書法家之二。
張延齡心想,這一家子出了倆書法家,還出了個庶吉士,翰林院果然不是等閑之人能進來的,或者說隻要進了翰林院,在青史留名方麵也有很大的助益。
張延齡笑道:“如此說來,這位張大才子在學問方麵應該是非常好的?”
“不才,跟諸位先賢相比自有不如,但若是跟普通人相比,還是綽綽有餘的。”張弘至在張延齡麵前顯得很自信。
年輕人嘛。
剛進翰林院,正是英姿勃發時。
又被名聲不好的外戚挑釁,當然要把話說滿一些,也算是為士子同仁爭氣。
張延齡點點頭道:“以我觀來,張大才子應該是有才學的那種,才敢說出這番話,就算才學不比鴻儒,比我此等學識淺薄的還是強了不少。”
“既然你有才學,正好我有一件不解之事要問詢於你,也是最近閑來無事翻看史書,對於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間的事情不甚了解,另有文集中記錄曾還有建文的年號,不知你可否釋疑呢?”
張延齡的問題一拋出,別說是張弘至,就算是旁邊王九思和朱希周等人,臉色也都很難看。
曆朝曆代都有一些說不得的秘辛,比如說靖難之役,比如說建文帝朱允文的存在。
張延齡熟知曆史,知道一直到萬曆二十三年恢複建文年號之前,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間這段事,是任何曆史典籍中都隻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修撰史書的人就算再有學問也不能在官方典籍上細究這段曆史。
朱棣皇位得來不正,以至於他的子孫後代也保持著這種自卑心理,不想讓世人知道他老朱家嫡係到底是哪一支。
以至於在為朱允文正名之前,很多學界中人都以為是朱元璋直接把皇位傳給了朱棣。
張弘至麵色通紅道:“建昌伯如此問,是何意?”
張延齡不解道:“我讀史書有疑惑,問問爾等,你若是並未讀及這段曆史,就說不知便可,我倒想問問你問我何意是何意?”
張弘至可能是對那段曆史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全麵,再加上這是朝野秘辛,他很清楚是不能隨便說的。
似乎隻有張延齡這樣深受皇帝寵信的外戚,才能這麽明目張膽問此等問題。
但在場之人還不能去攻擊他。
難道參劾說張延齡想為建文帝翻案?
先別說張延齡身為外戚,完全是靠皇帝才獲得今天的地位,就算有人真的覺得張延齡瘋了要為建文帝翻案,也要想想,憑張延齡肚子裏那點墨水能搞出這麽大的學術性事件?
到時候別是被人以為,是你們這群新科進士閑的沒事,挑唆胸無點墨不明真相的張延齡去拿建文帝說事。
“張大才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張延齡等了半天也得不到回答,一臉求知的神色追問。
張弘至憋了半天之後,還是氣餒道:“在下對這段曆史……並無研讀。”
“那諸位誰有研讀,給在下釋疑可好?”
張延齡又去環視在場眾新科進士。
在場的眾學子心中有苦說不出,不能說的事遇到一個不講理的人……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本還想在外戚麵前來個下馬威,令對方吃癟,振一振天下讀書人的士氣,誰知一群進士中的佼佼者,居然被不學無術的外戚出難題考住?!
自尊心如此受打擊,還有何麵目留在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