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奏疏

京城三大營,中軍衙門。

衙門大堂裏,隻有兵部尚書方逢時和彰武伯楊炳二人。

看著神色凝重的方逢時,楊炳出言勸道:“大司馬,您又何必如此較真?”

“前兩年,首輔張江陵也曾經動過徹查過京城三大營之事,但也是無疾而終。這次裁汰個幾千的老弱病殘,就已經能夠給皇上一個交代了。”

方逢時還在翻看著卷宗,沒有出聲。

楊炳繼續道:“大司馬,這京營吃空餉之事,可是盤根錯節無數啊。”

這時,方逢時倒是抬起頭來,讚同道:“彰武伯說的不錯,確實是盤根錯節無數。”

啪!

方逢時將卷宗猛然一拍:

“這偌大的京營,吃空餉的空額竟然有兩萬餘!”

“朝廷一月給三大營的軍餉是三十萬石糧食,折一個士卒就是二兩多的銀子。兩萬多人,這一年二三十萬兩銀子!這還不算口糧、軍械與軍衣。”

“還有兩萬餘是各家的奴仆,在家裏伺候著他們的主子,卻來朝廷裏領他們的俸祿!”

“若是全部算上,一年七八十萬兩的銀子都進了誰的腰包裏?”

楊炳低聲道:“這裏麵可是牽扯著十幾家豪門勳戚……”

“這武清伯可是占了大頭……”

武清伯便是當今天啟皇帝的外公、慈聖太後的父親,李偉。

隆慶六年,加李偉為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

後來萬曆皇帝即位,封其為武清伯,追贈李偉三代,食祿千石,並賜乘肩輿。

可以說,武清伯李偉就是當朝權勢最大的外戚。

“天子既然讓本部堂來查,那本部堂就不能藏著掖著,敷衍天子。”方逢時擲地有聲的說道。

……

一封朝奏九重天。

方逢時的一封奏疏在京城掀起了驚濤駭浪。

隨著張居正在府上休養、潘晟和於慎行入閣,現在內閣的形式便是張四維已經全麵掌握了內閣的大小事務。

饒是張四維宦海沉浮這麽久,看到這封奏疏也是倒吸一口涼氣。

自土木堡之變後,京城三大營內不入外、空額偷餉的糜爛現象就已經開始了。

百年來,有人想動手處理,但都是铩羽而歸,無功而返。

無他,勳戚與國朝共榮。

京營貪腐不是一家一戶之事,而是幾家十幾家王公貴族、皇親國戚的參與。

這一個貴族群體的既得利益者,是最難動搖的。

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勳貴集團的清查京營,張居正能做嗎?

能。

但是他炳政推行改革得罪的人已經夠多了,也沒有必要多拉上一群敵人為自己的改革增加阻力。

分得清楚主次矛盾,有強硬也有妥協。

一手執光明:厲行改革,開創大明萬曆中興。一手執黑暗:與士人不恥的馮保合作,任用親信打壓政敵。

以黑暗開道,來衛心中光明。這大概就是張居正在後世讚譽滿身的理由吧。

但方逢時不是張居正,張四維更不是張居正。

“召另外三位大學士前往公廳議事。”張四維吐出一口氣,此事他無法專斷。

文淵閣的吏員剛剛泡好茶,張四維,申時行,潘晟和於慎行就走入了公廳落座。

雖然張居正已經搬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文淵閣,雖然張四維已經掌握了現在的內閣。

但是張四維並沒有得意忘形,而是把麵向東的座位空了出來,以示對張居正的尊重。

“諸位來看一看大司馬的奏書。”張四維把手裏方逢時的奏疏遞給了申時行。

幾位閣臣都是麵色不解,不明白這內閣的第一次集會是為了討論什麽。

但是等申時行看完了奏疏之後,也是麵色大變。

等到潘晟和於慎行都看完之後,公廳裏麵陷入了沉默。

“這封奏疏是壓在的內閣還是呈遞到陛下手裏。”張四維環視著幾人。

申時行沉聲說道:“您現在是內閣之首,凡重大事情由您來決斷。”

一個皮球踢過去,又被踢了回來。

申時行,哪個老油條了。

潘晟和於慎行也都是讚同的點點頭,“一切以次輔為主。”

“既然如此,那本部閣就以內閣的名義把這封奏疏呈遞到天子麵前了。”張四維說道。

申時行,潘晟和於慎行起身說道:“我等謹遵次輔之命。”

武清伯府。

武清伯李偉的宅子已經是一擴再擴了。

萬曆皇帝禪位給了天啟皇帝他也沒有任何意見。

無論皇位怎麽更迭,在位的都是自己的外甥,他李偉仍然是穩坐釣魚台。

平步青雲的李偉,驟然得貴,仍是不可避免的喜歡上了斂財。

一遇到正旦中秋等節,武清伯府都是門庭若市,來送禮之人絡繹不絕。

此時,李偉半靠在椅子上,把玩著富商送來的玉珠。

“爹,爹,大事不好了!”李偉的長子李文全一邊跑著一邊大喊著。

李偉把玉珠放入錦盒裏,訓斥道:“四五十的人了,還是這麽毛毛躁躁的,成何體統?”

“還說大事不好了?老頭子我七十一歲,都是古稀之年了。當今皇上是你的親外甥!當今皇太後是你親妹妹!我們李家能有什麽不好了?”

受到訓斥的李文全有些委屈,“爹,你也知道我都是四五十的人,怎麽還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訓斥我?”

李偉冷哼一聲,“不成器的東西。”

“說吧,發生什麽事情了?”

李文全說道:“爹,這兵部尚書方逢時好不識好歹!外甥讓他查一查京營的事情,他倒是查到我們武清伯府上來了。”

“今天一大早,他的奏疏就遞了上去。”

李偉花白的胡子顫了顫,“奏疏上隻彈劾了咱們武清伯府?”

“孩兒聽說,連帶著十幾家的勳貴都在被彈劾的奏疏上。”李文全說道。

一聽這話,李偉徹底放鬆了下來,“一個兵部尚書罷了,膽敢彈劾這麽多的勳貴?”

“鐵打的勳貴,流水的官!”

“但是萬一外甥還真要拿咱們立威,那可怎麽辦……”李文全有些擔憂。

“走,隨我入宮。”李偉起身說道。

“找小外甥嗎?”李文全好奇的問道。

“住嘴!”

李偉猛然轉身,“你也配如此稱呼當今皇上?”

李文全唯唯諾諾,這才知道自己有些失言。

……

“聖母娘娘,武清伯在宮外求見。”慈寧宮管事太監邁著小碎步走了進來。

還在教新月宮中規矩的李太後停了下來,“我爹來了?”

“他來做什麽?”

洗幹淨換了新衣服的新月雖然還不至是白白嫩嫩,但看起來已經個靈動的小姑娘了。

“就叫他進來吧。”李太後秀眉一皺,本能的覺得自己的父親前來肯定是有事相求。

但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又無法拒之宮外。

“是,娘娘。”

沒過一會兒,武清伯李偉便帶著李文全進了慈寧宮。

“臣叩見太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李偉和李文全行禮下拜。

“父親和兄長不必多禮,都起來吧。”李太後命人搭了一道幔簾,隔著簾子說道。

這時候,武清伯李偉和李文全才抬起頭來看向李太後。

隔著薄薄的簾子,李偉驚愕的發現李太後旁邊竟然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娘娘,你,你你……”李偉指著那個小女孩。

沒等李太後開口,李偉痛心疾首道:“娘娘,你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這有悖於三綱五常啊,也有悖於女德……”

“您現在還把她堂而皇之的帶在身邊,要是讓外麵那些文官知道了,豈不是鬧翻了天?”

“娘娘,這樣好了,就把這個小姑娘放到我們武清博府來養著吧。”

“您若是想她了,想看她了,就便來武清伯府就好。”

武清伯李偉把新月安排的明明白白。

“夠了!”

聽到李偉說的越來越離譜,李太後忍不住出言嗬斥。

“這個小姑娘是皇上巡視京畿地區的災民的時候,看到她可憐,從她父親手裏買回來的。帶回來宮裏讓咱幫忙照看著。”李太後鳳顏不悅道。

“剛剛言語衝撞了娘娘,請娘娘責罰。”李偉躬身道。

李太後很是無奈,自己又不能真的去懲罰自己的親生父親。

“你們今日來慈寧宮,可是有什麽事?”

“娘娘,娘娘你可是要為咱李家做主啊。”在李偉的示意下,李文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道。

“發生什麽事情了?”李太後有些頭疼,“咱們李家是當朝的皇親國戚,哪會什麽不開眼的欺負到你們?你們不去欺負別人就已經是燒高香了。”

武清伯也垮著臉,“娘娘,我們怎麽會是那種人?”

“都是那兵部尚書方逢時,彈劾我武清伯府吃京營的空餉……”

李太後秀眉一皺,“那你們吃了沒有?”

“吃了……”

見自己女兒又要發怒,李偉連忙道:“娘娘明鑒,這是另外的十幾家勳戚主動讓出來的空額,可不是我主動去侵吞的。”

李太後歎了口氣,“莫要以為坐在皇位上的是你的外甥,你們就肆無忌憚的仗勢欺人。”

“鏐兒可不是鈞兒,他有自己的主見。”

李偉忙說道:“還請娘娘在皇上麵前求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