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禦下之道,馮保請罪

張居正看著眼前的朱翊鈞,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唐太宗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為人君者,應愛民如子,豈能視人命為草芥?”

“陛下您年幼,故慈聖太後掌六宮大權,代您行使神器。”張居正直視著朱翊鈞,一字一句的說道。

“是啊,母後隻是替朕使用這九五之尊的權力,母後不會做皇帝。”

“那朕的好弟弟潞王呢?”

“那張先生您呢?”朱翊鈞如同一頭護食的幼獅。

聽到了朱翊鈞如此的質問,張居正一向嚴肅的麵容上,卻是有了失望,苦澀,甚至是委屈的神情。

我張居正做了八年的首輔,每日兢兢業業,時至今日國強而民富。

雖有世人譏我謗我,但我一直以為你是理解我的。

我以為你萬曆皇帝是我的戰友,我以為你也有相同的誌向……

原來我錯了……

不知道朱翊鏐的眼睛是不是出現了錯覺:腰杆一直都無比挺直,似乎什麽都壓不倒的張居正,瞬間就佝僂下來了。

“臣,從未有過二心。”張居正苦笑著,那個站在大明權力頂峰的男人卻無力辯解著什麽,也不知道怎麽為自己辯解。

“若是如此,元輔何不還威福於朕?”朱翊鈞道。

“臣何時竊過主上之威福?”張居正知道,萬曆皇帝記下來了什麽。

“陛下尚幼,無威無恩,以何震懾百官?”

“朝廷之肱骨重臣,皆是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故陛下無恩以施重臣。”

“臣僚百官,混跡官場數十年,推諉瀆職之輩眾矣,無威無以震懾百官。”

“待臣致仕之後,翰林院之官,陛下簡拔之,力不從心之老臣,陛下令其致仕,如此一來,朝廷文武百官上下之心皆在陛下。“張居正語重心長的說道。

朱翊鏐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張居正這番話確實是推心置腹,連此等帝王心術都陳於朱翊鈞。

但此時情緒還有一些失控的朱翊鈞,卻沒有聽進去張居正這些肺腑之言。

其實這也不能怪朱翊鈞,因為童年時期的過度嚴苛,會導致人產生兩麵性格。

一麵性格就是對強大的人軟弱無比,另一麵性格就是對比自己弱小的人又高高在上。

既下意識的去討好別人,又刻意的想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強調自己的主體性。

萬曆皇帝朱翊鈞就是這樣的。

以至於曆史上的朱翊鈞,久居深宮之中,數十年不上朝,不會見外臣正。

這種怠政,就是與文官勢力正麵抗爭無法取勝而采取的消極的抗爭。

明實亡於萬曆,就是因此而來。

見朱翊鈞全然沒有聽進去,張居正歎息一聲,“臣告退。”

坐在禦座上的朱翊鈞,看著身影落寞的張居正心中卻是多了幾分異樣的感覺。

朱翊鏐在屏風後麵久久無言。

而朱翊鈞的眼神一掃,注意到了乾清宮角落裏的屏風。

“這乾清宮何時多了個屏風?”朱翊鈞出言問道。

“奴才也不知。”小內侍答道。

“萬歲爺若是不喜歡,奴才們將它撤走便是。”

聽到這裏,朱翊鏐冷汗都要下來了。

終於還是逃脫不了社會性死亡的結局嗎?

等會兒皇兄一定要聽我解釋啊……

但所幸,朱翊鈞搖了搖頭,“朕覺得也還好,就先放在那裏吧。”

……

饑腸轆轆的朱翊鏐終於尋了一個機會回到了慈寧宮自己的房間裏。

食足飯飽之後,朱翊鏐躺在床榻上回想著乾清宮裏張居正的一句句話。

此等禦下之道,帝王心術,朱翊鏐是實實在在的開了眼界。

……

午時與張居正的一番對話,讓萬曆皇帝原本美好的心情一掃而空。

朱翊鈞倒是發現,與其坐著煩躁,不如躺在龍榻上冷靜一下,舒緩舒緩心情。

“萬歲爺,司禮監掌印馮大璫求見。”門外值守的太監輕聲說道。

“馮保?朕最信任的馮大伴?嗬,讓他進來吧。”朱翊鈞的臉上掛著冷笑。

話音剛落,馮保就一步一步走進了乾清宮內。

“奴才馮保叩見萬歲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馮保跪伏在地上,不斷叩首。

朱翊鈞半靠在龍榻上,將馮保這一幕盡收眼底。

如此一來就行此大禮,朱翊鈞並不知道馮保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馮大伴平身。”

“請萬歲爺原諒咱個失禮,奴才萬萬不可起啊。”馮保隻是跪著,而且將頭深深低下。

“哦?馮大伴何錯之有?”朱翊鈞明知故問的說道。

“萬歲爺,都是奴才的錯!奴才千不該萬不該將太後娘娘請過來。隻是當時老奴也被嚇傻了眼,倉皇之中就隻能請太後娘娘前來。”馮保說道。

“想不到我的好大伴也是有如此深意。”朱翊鈞的話語帶刺。

“那當日,馮大伴取那禪位的聖旨可是親自一趟一趟的往內閣跑啊。”

馮保磕頭如搗蒜,“萬歲爺,老奴就是皇家的奴才,這太後娘娘的話老奴怎麽敢不聽?”

朱翊鈞玩味的說道:“大伴,你說誰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人?”

馮保毫不猶豫的說道:“當然是萬歲爺。”

聽到了馮保如此說,朱翊鈞突然直起身子,“那大伴怎麽把母後的旨意更是奉若神明?”

“萬歲乃是天下至尊,連萬歲都尊敬的人,老奴自然也要跟隨萬歲聽從,甚至是更加尊重……”馮保說道。

“大伴所言甚是有理,說起來倒是朕的不是了。”朱翊鈞說道。

此時的馮保腦海裏浮現出來當時潞王的話語:“嗜酒之人,極度壓抑的狀態下更需要酒來發泄自己。”“人都是喜歡在酒後發泄情緒宣泄不滿的。”

“老奴絕沒有這個意思啊,萬歲爺。”馮保哭喪著臉說道。

“老奴就是您養的一條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老奴的性命,也是萬歲爺一言而決。但是萬歲要相信老奴對萬歲的忠心啊。”

就在這時,尚膳司的小太監們及時出現了。

“奴才叩見萬歲爺,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眾拎著食盒的小太監紛紛行禮。

朱翊鈞點了點頭,隨即就披了件外袍起身。

而此時,小太監們把食盒裏的菜盤一一端了出來。

在朱翊鈞的示意下,身旁的小內侍每個菜盤都使用一雙銀筷小口的吃一點。

馮保知道,這是試毒。但疑惑的是,之前的朱翊鈞從未有這種習慣。

在最後一個餐盒裏,還有一瓶珍珠紅貢酒。

說是珍珠紅,其實就是紅顏色的紅曲黃酒。

一看到禦桌上的珍珠紅,馮保立即嗬斥道:“誰讓你們這些小東西給萬歲爺送酒的?”

“趕緊拿回去!”

朱翊鈞開口說道:“大伴是什麽意思?”

“朕說過要撤下去這珍珠紅嗎?”

“萬歲爺,您不能再飲酒了啊……這喝酒傷身誤事啊。”馮保勸說道。

“馮大伴,你到底是朕的大伴,還是朕母後的眼線?”

“剛剛你是怎麽說的?不過是我皇家的奴才,一條狗罷了。”

“現在又要對朕的事情指指點點,馮保,你好大的膽子!”朱翊鈞厲聲說道。

馮保聞言,頓時身抖如篩糠,“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朕喝酒有數。”

“淺嚐輒止即可。”說著,朱翊鈞就自顧自的倒出來一杯酒一飲而盡。

一股辛辣的氣息順著喉嚨就流到了小腹。

朱翊鈞隻感覺這幾天心裏的鬱結之氣一掃而空!

“好酒!這珍珠紅是哪貢的?”朱翊鈞帶著三分酒氣問道。

“回稟萬歲爺,這珍珠紅是廣東齊昌府上貢給宮裏的。”馮保接話道。

“傳朕旨意,令廣東齊昌府貢酒多加百斤。”朱翊鈞說完,就又給自己斟了一滿杯的美酒。

“山水之樂,得知心而寓之酒也!”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吟誦完這三句,又一杯珍珠紅就已經入了朱翊鈞的胃裏。

“萬歲爺,這酒喝兩杯就足矣了。”馮保又出言勸阻道。

“朕是天下共主,想飲酒就飲酒!”朱翊鈞的眼睛有些朦朧,醉意有些上頭。

“是啊,萬歲爺將來必是名垂千古的明君聖主,秦皇漢武都遜色於萬歲!”馮保隻字不提飲酒之事,反而一個勁的誇著朱翊鈞。

“萬歲爺既是俊美非常,又是才學過人,何帝王能及萬歲?”

聽到馮保的吹捧,朱翊鈞有些飄飄然。

但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朱翊鈞的情緒早已經沒有剛剛的冷靜和理智。

“朕自隆慶六年即位,到如今萬曆八年,可是八年有餘了。”

“這八年,朕過的是什麽日子!”

“母後和張先生如同大山,緊緊的壓在朕的身上,讓朕喘不動氣來。”

“朕,名為皇帝,實際上也就是個傀儡!”朱翊鈞踉踉蹌蹌的走下了丹陛。

“萬歲爺,您喝多了,此事慎言。”馮保說道。

“朕為這四海八荒的至尊,是天下的主人,為何連一個小小的宮女都殺不得?”

“不就是無意傷到了潞王,又未殘廢,何至於此?”

馮保無言,隻是聽著朱翊鈞喝醉之後的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