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河西硬漢老史

屋中,朱秀正趴在桌案上,研究一張皺巴巴字跡模糊的行軍地圖。

地圖囊括了河北中南部、河南中部和淮北大部,他纏著趙普討要兩天,趙普煩不勝煩才找來給他,一看,還是後梁貞明三年所製,距今已過去三十年。

年頭久了點,問題不大,還能用。

他要找出一條南下濠州最安全穩妥的路,避開沿途容易爆發戰事的地方。

馬三進出幾趟添置茶水,見朱秀趴著寫寫畫畫,無暇搭理他,不知道小官人在作何,也不敢問,老老實實坐在屋外,靠著立柱打瞌睡。

“哐啷”一聲響,小院門狠狠震顫了下,門框四周縫隙沙土撲簌簌落下。

一陣梆梆砸門聲傳來,馬三嚇一跳,急忙跑去開門。

朱秀正記錄南下跑路攻略,嚇得一哆嗦,手一抖寫歪了一筆,惱火地罵了聲,從窗戶探出腦袋,看看是哪個混賬東西大清早砸門。

馬三剛拔掉門閂,兩道破舊門扇被人猛地推開,十幾個左衛軍兵士魚貫而入。

劉承祐坐著四抬肩輿進來,摔斷的左腳用木板夾住,裹纏厚棉布,包的像個棒槌。

馬三腿一軟跪倒,低頭大氣不敢喘。

他現在可是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左衛大將軍,竟是新朝皇帝的二皇子。

朱秀一驚,暗道不妙,今日柴榮帶著張永德,出城去漳水河岸碼頭視察,城中隻有潘美等人在,要是劉承祐趁機找麻煩,隻怕難以應對。

朱秀擱下筆忙迎出屋,恭敬揖禮:“天雄軍行軍參謀朱秀,見過二殿下!”

著重在天雄軍三個字上拔高嗓門,提醒劉承祐,他現在可不是一介白丁,好歹算是天雄軍帳下小文吏,有話好好說,不要亂來。

行完禮,朱秀朝馬三使眼色,朝院門偷偷努嘴。

兵士將肩輿放下,劉承祐臉色略顯青白,讓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陰冷:“柴榮不在,符金盞臥床養傷,你還能去找誰?”

一名兵士拔刀架在馬三肩頭,滿臉凶狠:“老實跪下!”

馬三哭喪著臉抱頭跪地。

朱秀擠出一絲討好笑意,拱手道:“二殿下專程到此,下吏惶恐,不知有何為殿下效勞之處?”

劉承祐哼了聲道:“我問你,柴榮是不是讓你去鄴都見郭威?還答應你,請郭威將你舉薦給朝廷?”

朱秀暗暗驚訝,他和柴榮在東門樓說的話,難道被劉承祐知道了?

這家夥也不簡單,竟然能在天雄軍裏安插人手。

朱秀假裝震驚,猶猶豫豫地道:“確有此事....”

劉承祐得意地嘿嘿兩聲,旋即輕蔑道:“郭威不過是個樞密副使,名望再大,也不過是個臣下之人,他能給你多少承諾?若你願意投效於我,過往之事一筆勾銷,我帶你到開封覲見皇帝,保你入朝為官,如何?”

朱秀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令劉承祐不無得意。

河北混戰以來,劉承祐麾下的左衛軍連吃敗仗,損兵折將,沿途還多次騷擾百姓,惹得怨聲載道,各州縣幾次上書朝廷告狀,劉知遠也下旨斥責過,才讓他有所收斂。

劉承祐知道,這次回到開封,少不了要受懲罰,他需要從別處彌補過錯,將功折罪。

於是主意便打到朱秀身上,目的當然是為了他手中的黑火雷。

劉承祐想的很美,仗打敗了,兵馬也損失不少,但尋到了一個能製作新式火器的能人,為朝廷薦才。

等劉知遠見識過黑火雷的厲害,必定龍心大悅,之前的罪責也就無足輕重了。

朱秀撇撇嘴,這些小算盤,豈能瞞過他!

見劉承祐一副吃定自己的傲慢嘴臉,朱秀臉色一正:“下吏出身微末,才能有限,隻怕不配為二殿下效力!”

劉承祐愣了愣,坐直身子,臉色驟然陰寒:“這麽說,你寧願投靠郭威父子,也不願效忠於我?我說過,隻要你願意投到我門下,之前你對我出言不遜之罪一概赦免!往後,隻要你忠心侍奉,我保你榮華富貴!”

朱秀放下手站直腰杆,感慨似的咂咂嘴巴。

沒想到對他喊打喊殺,要拿他演示魚鱗剮取樂的家夥,今時今日,也會換上一副偽善嘴臉拉攏他。

朱秀雖然打心眼裏瞧不上他,但這副不要臉的醜惡嘴臉,還是讓他感到幾分佩服。

如果那夜,沒親眼見到劉承祐是如何對待張彥超的,他或許還會動搖三分。

但現在,嗬嗬....

要論當奴才,朱秀自問比不過張彥超,投靠劉承祐,他的下場也一定不會比劉承祐更好。

朱秀再度揖禮,微笑道:“下吏隸屬天雄軍,若是需要下吏為二殿下辦事,殿下不妨去找柴牙帥商量。隻要柴牙帥同意,下吏別無話說。”

劉承祐惱火地攥緊拳頭,柴榮又不傻,怎會輕易放人?

黑火雷如果由郭威獻上,那功勞就是郭家父子的,與他有何幹係?

他能立功的機會不多,必須要將黑火雷抓在手裏。

正在劉承祐猶豫著,要不要先派人拿下朱秀時,史匡威帶領五六個河西軍漢,大搖大擺地跨入院門。

“原來二殿下也在,我說咋這麽多左衛兵!哈哈~~”

史匡威披甲掛刀,破鑼嗓門吵的腦仁疼,此刻落入朱秀耳朵裏,卻別有一番親切感。

敷衍似地朝劉承祐拱拱手,史匡威一把攬過朱秀肩頭,粗糙的手掌摸摸他的光頭,黑臉笑的十分親熱。

幾個河西大漢都是史匡威的親隨,久經沙場殺氣濃厚,在其身後一字排開,手按腰刀冷冷盯住左衛兵。

人數雖少,氣勢卻絲毫不弱,都是死人堆裏熬煉出來的膽氣。

“臭小子你別說話。”史匡威飛快地壓低聲咕噥一句。

黃牙大嘴依然一股子熏人大蒜味,朱秀卻生不出嫌棄的心思,反而心裏一片暖意,點點頭退到一旁。

“史匡威,你這是何意?”劉承祐臉色陰沉,史匡威帶人而來,明顯要為朱秀撐腰。

史匡威粗聲大笑道:“二殿下莫要誤會,柴帥臨走前吩咐了,讓我看好這小子。這臭小子現在可是柴帥的座上賓,天雄軍的寶貝疙瘩,要是掉了幾根毛,我老史拿什麽交代?”

史匡威啪啪拍著朱秀的肩膀,沉重的掌力差點沒把他拍散架。

“朱小子搗鼓出的黑火雷,救了不少天雄軍弟兄,就連我彰義軍剩下的這群殘兵,也受他這份恩情,活命不少。我彰義軍就是一群窮苦哈哈,金銀財帛給不了,但護他周全,保他不受欺負,還是能辦到的!”

史匡威語氣沉沉,黑臉嚴肅,眼裏殺氣騰騰。

“誰要是敢為難欺負彰義軍的恩人,就先問問我們河西漢子手裏的刀答不答應!”

“呼~”

幾名河西軍漢齊齊踏前一步,握緊腰間刀柄,鋼刀半滑出鞘,一個個怒目圓睜,殺氣盈盈。

幾場守城大戰下來,彰義軍還剩一千五百餘人,暫時歸入天雄軍序列統一指揮。

這些河西軍漢飽受戰火淬煉,個個驍勇堪稱悍卒,天雄軍的將士對他們相當敬佩。

左衛軍雖然人多,幾場仗打下來,卻成了滄州城裏最窩囊的隊伍,連橫海軍都瞧不起他們。

史匡威和五六個河西軍漢,就能鎮住十幾個左衛兵,真要動起手來,河西漢子絲毫不懼。

“放肆!”

劉承祐大怒,史匡威竟敢當眾威脅他!?

史匡威輕蔑冷哼,朱秀張張嘴想說什麽,苦笑了下,老史啊老史,這回你算是被劉承祐記恨上了。

“我老史天生耳朵好,剛才二殿下的意思,我在外頭也聽明白了些。”

史匡威挎刀在劉承祐麵前晃悠兩步,“二殿下,朱秀是天雄軍的人,之前你平白無故要捉他去玩什麽魚鱗剮,現在見人家腦瓜子聰明,搗鼓出了黑火雷,立下大功,又威逼利誘想拉攏人家,嘖嘖~~這事兒我老史看,忒不厚道!”

史匡威大咧咧地教訓起劉承祐來,聽得他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相信。

一個偏遠邊塞之地的小節度使,竟敢教訓他堂堂皇子?

“你~”

劉承祐氣急,剛要說話,史匡威牛眼一瞪:“你什麽你?你別說話!聽老子說!”

劉承祐氣的渾身發抖,病態的殷紅攀上兩頰,目光好似要吃人。

“我知道,剛來那會,你就瞧不起老子!瞧在官家的份上,老子懶得與你計較!

官家威儀天下,受萬民敬仰!當年雁門關外,我有幸追隨官家征討契丹,也曾並肩殺敵,在忻口大破藩兵....”

史匡威麵北抱拳,唾沫飛濺地將當年和劉知遠短暫共事的經曆吹噓一通,順帶著大拍馬屁,簡直將劉知遠誇得功蓋三皇,德被五帝,成了千古一帝。

朱秀想笑,死死憋住,他身邊的幾個河西軍漢神情嚴肅,似乎對此見怪不怪。

史匡威胡扯一通,咽咽發幹的嘴巴,斜眼瞅著劉承祐。

他說這番話的意思很明顯,論輩分,我跟你爹劉知遠一起扛過槍,雖說你爹現在當了皇帝,但想要坐穩皇位,還不得靠老哥們支持?

你劉承祐最好對老子尊重些,要不然,鬧到開封朝廷麵前,老子也不怕你!

劉承祐連連深呼吸,才壓製住心中怒火。

史匡威這個該死的沙陀胡蠻,在跟他講資曆論輩分。

劉承祐不傻,朝廷新立,他爹的皇位還沒坐穩,還要依仗底下郭威、符彥卿這些元老重臣的支持。

要是史匡威聯合柴榮向朝廷告狀,說他依仗皇子身份,不把底下的藩鎮放在眼裏,劉知遠震怒之下,倒黴的還是他。

“你究竟想怎樣?”劉承祐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史匡威嘿嘿道:“不想怎樣,隻求二殿下往後老老實實待在左衛軍營裏,等仗打完,高高興興回開封享樂,其他的事,就莫要再摻和了。”

史匡威手指頭懟到朱秀腦門:“這小子是天雄軍的人,造黑火雷有功,與我老史也算投緣,還請二殿下不要再為難他!”

劉承祐眼裏神色變幻,咬牙點頭:“好!今日我算是領教史節帥的威風了,日後有機會,再請史節帥指教!走!”

左衛兵抬起肩輿,護著劉承祐匆匆出了院門。

“恭送殿下!”史匡威扯著嗓門吆喝,踢了馬三一腳:“趕緊找些水來喝,渴死老子啦!”

馬三一軲轆爬起身,跑進屋倒茶。

朱秀深深揖禮,喟然道:“在下何德何能,令史節帥這般回護!其中恩情,留待日後再報....”

朱秀這番感激倒是真心實意,柴榮不在,也隻有史匡威有膽子與劉承祐正麵硬剛。

史匡威咕嘟喝下一大碗茶,抹抹嘴巴笑的很猥瑣:“不用等到日後,你小子現在就可以還我這份人情!”

朱秀嘴角抽搐:“如何還?”

史匡威大笑:“把你師父請到我涇州住幾年!或者,你跟老子回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