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記憶的大門
“沈生,你冇発夢,醒下啦(沈先生,你是不是做噩夢了,醒醒)”一個女人的廣東話將我從夢魘當中拉了回來。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看護站在麵前。她身後的電視機在重播昨晚的新年倒計時,窗外的陽光斜著射進了房間當中,原來我是在躺椅上做了一個白日夢。隻是夢到的情景和八十年前,沈連城和我說的一摸一樣。過了這麽年,為什麽我會夢到這個……
看到我沒有什麽事情之後,那個叫做桃姐的看護這才鬆了口氣。隨後一邊用毛巾替我擦拭額頭上的冷汗,一邊用著半生不熟的國語繼續說道:“沈生,剛才你一直在喊鬼、鬼的,是不是発噩夢了?”
接過桃姐的毛巾,擦了幾下額頭上的汗水之後。我衝著她苦笑一下,說道:“你聽錯了,哪有什麽鬼?夢到有人向我追債,追了快五十年……”
“沈生又在說笑啦,你那麽有錢,怎麽可能欠別人的錢?”桃姐服侍我幾年了,知道是在說笑話。看到我沒有什麽大礙之後,便開始忙活其他的事情了。
自搬從到新加坡居住,差不多也有半個世紀了。年少時幾次機緣巧合讓我的身體強於常人,雖然早已經進入了耄耋之年,不過往年的身體檢查時,得出的結果總是身體健康,比尋常五六十歲的“年輕人”還要好些。隻是畢竟快一百歲了,今年檢查身體時,多了一個高血壓的毛病,醫生囑咐我不要激動。九十七歲的老家夥什麽沒見過?還能激動到哪去……
我很久沒有做過有關家鄉的夢了,怎麽會突然間夢到叔叔講過他做過的噩夢?難道我的大限已經到了,這就要到下麵去見他老人家了嗎?
就在我有些恍惚的時候,桃姐再次進到房間,對著我說道:“沈生,門口來了幾位內地客人。他們說是你朋友羅四維的後代,想要拜訪一下……”
沒等桃姐說完,我已經有些興奮地打斷了她的話:“羅老四的孩子?快請他們到客廳……算了,老四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帶他們來這裏見我。按著東北老家的規矩,家裏來客人是要直接上炕的。”
片刻之後,桃姐帶著兩個三、四十歲的男人走了進來。看到房間裏唯一一個人之後,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男人看我有些遲疑,當下直接說道:“沈爺爺,您不認識我了嗎?我是羅建國,爸爸年來新加坡那次還是您老人家招待我的。這是我兄弟羅建軍……”
我努力的回憶了一下,八八年的時候好像是有個羅四維的孫子來新加坡遊玩,還是我負擔全程的費用。隻是隔了七八年,我這個將近一百歲的老人實在是記不清楚細節了。雖然記憶恍惚,不過麵前這兩個人臉上還是能看到幾分羅老四的相貌,嗯,他們倆是那個老東西的孫子。
出於禮貌我還是笑著點了點頭,說道:“記得……你是羅建國,羅老四的大孫子嘛。你爺爺那個老家夥怎麽樣了?去年通電話的時候還開玩笑說要來新加坡看看我,你們倆不是來給他打前站的吧?”話雖然是這樣說的,不過看到這哥倆;臉上的表情之後,我心裏已經隱隱有了一絲不安。
聽見我提到了他們爺爺,羅家兄弟倆的表情變得哀傷了起來。羅建國歎了口氣之後,對著我說道:“我爺爺他老人家上個月已經去世了,他是睡覺的時候走的,也沒有遭什麽罪。壽終九十八歲,在我們老家已經算是喜喪了……”
“羅老四走了……”雖然心裏有了準備,不過還是接受不了。當下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我的眼前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雖然感覺不到外界的事務,不過就在暈倒的一刹那,記憶的大門突然打開,將裏麵塵封已久的內容,好像放電影一樣的宣泄了出來……
我叫沈煉,光緒二十六年(一九零零年)生人。幼年的時候沒有過幾天好日子,生我的時候,母親賀氏難產而亡……
我出生那天打雷閃電的,加上老婆難產而死,滿月的時候,我爹心緒不寧找了當地算命的孫瞎子給我算了一卦,說我命裏克母。克得還邪性,無論親媽後媽都一起克。
因為自己的兒子把老婆克死了,我從小便不受自己親爹的待見。兩歲的時候,我爹想往前再走一步續一房媳婦。不過一聽說他有個連後媽都克的兒子,周圍幾個村子有姑娘的家誰也受不了這個。
兒子怎麽說也是自己親生的,總不能因為想再娶了老婆,就把這個二歲的孩子掐死吧?後來有人給我爹出了個主意,將才兩歲的我送到了沈家堡不遠處的二郎觀,把我過繼給了二郎爺做幹兒子。從此之後,我便管二郎爺叫爹。管自己的親爹叫二叔……
當時二郎觀隻有一個叫呂萬年的主持道人,呂老道靠著二畝地的觀產和到處給人算命問卦,日子過的也算是滋潤。隻是膝下少了一個可以接過道統的弟子,正好收了我作為接衣缽的小徒弟。從此以後我爹每年給二郎觀兩鬥高粱米,就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留在了觀裏。轉過年來,他便給我又娶了個後媽,一年之後,我又多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養了我一年之後,呂老道便親自教我識字。到了五歲頭上開始教一些拳腳功夫,七歲的時候開始教授了老道得正經功夫——念咒和畫符,還有就是拿出來一些奇奇怪怪的典籍讓我背下來。當時還跟自己的師傅打聽學這個幹嘛?老道也不解釋隻是一個勁的讓自己這小徒弟死記硬背。十歲的時候,說是為了給我練膽,在沈家堡五裏外的亂葬崗搭了個窩棚,讓我晚上到墳地裏睡覺。
剛開始那一陣子,我經常嚇得整宿整宿的哭鬧。哭的也淒慘,碰到夜裏路過這裏的,都分不清到底是鬼叫還是小孩子的哭聲。不過在墳地睡了不到一個月也就慢慢的習慣了,後來呂老道晚上去查夜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這個小徒弟在窩棚裏麵睡得還打起來了小呼嚕。
本來照著這個路數發展,我隻要再熬個十年二十年的,熬到呂老道蹬腿,就能接掌二郎觀成為沈老道了。沒有想到的時,就在我十歲這一年,呂老道竟然卷了觀裏的錢逃走了。
說起來還是我剛剛過了十歲生日的時候,觀裏突然來了十幾個天津來的男男女女。這些人當中為首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叫來了呂老道之後,婦人說明了來意。
婦人的夫家姓李名道林,在天津經營了二十年的洋行生意,也是京津一帶有名的富商。半年之前身染惡疾亡故,這兩個月以來,李夫人天天晚上做夢夢到亡夫在陰曹地府受苦。根據李夫人所說,李道林因為生前在生意場上賺過不少昧心錢,死後在陰曹當中備受折磨。托夢給自己的夫人,讓她在天下廟、觀當中挑選一家捐贈大洋一萬塊,來贖自己生前的罪過。
一萬塊大洋在當時來說也是一個天文數字,天津周邊的廟、觀聽說了之後,和尚、老道差點擠破了李家的門檻。最後還是李道林的本家大哥給出了個主意,將全國登記在冊的廟、觀名稱寫院子上麵的地磚上,然後讓李夫人背對著這些名稱扔出去一塊大洋。隻要大洋落在那個廟、觀的名字上,這一萬塊就便宜哪一家了。
按著本家大哥說的,李夫人這一塊大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了這座二郎觀上。就這樣,畢老道的二郎觀莫名其妙的得了這一筆巨款。李夫人隻在觀裏待了半天,在縣裏的鄉紳官員見證之下,將那一萬大洋的銀票交到了畢老道手上。了卻自己亡夫的心願之後便趕回了天津。
一時之間,二郎廟得了一萬大洋橫財的消息在方圓百裏傳開了。不止是呂老道,就連剛滿十歲的我都成了香餑餑。連常年都不怎麽走動的親爹都上門了,拉著自己親兒子的手,訴說這些年他多不容易。商量著能不能管畢老道借五百大洋,等著日後我繼承了觀產之後再還。
不過所有打算來占便宜的人算盤都打的早了,二郎觀的觀主呂萬年呂老道比他們都早了一步。就在李夫人送來一萬大洋銀票的第三天,呂老道竟然帶著那一萬大洋的銀票消失的無影無蹤。後來聽說有人在縣城的火車站見到了已經剃了頭的呂老道,他上了開往奉天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