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得貓眼失甲子壽
俗世之中,有三百六十行,而三百六十行之外,還有八門。
這八門叫做外八門,其中最大的一門就是盜門,盜門分支眾多,從搬山倒鬥,到穿牆入室,從攔路剪徑,到貼身鉗簍,都屬於盜門行當,盜門當中最為傳奇的行當,叫做牽羊。而牽羊的人,也叫做羊倌。
世間萬物,無奇不有,許多吸收了天地靈氣而形成寶貝,像那靈蛇所吐的隋侯明珠,鳳凰所落的卞和白璧,夜叉所贈的還魂仙草,有些能讓人得道升仙,有些能活死人肉白骨,有些價值連城,都是傳說之中的寶貝。
這些在傳說之中的寶貝,在專門相靈憋寶的羊倌的眼裏,都是所謂的“羊”。
羊倌將“羊”分為兩種,一種產於威,厚,清,古所謂的“四傑地”的寶貝,號為“紅羊”,一種產於孤、薄、惡、俗所謂“四醜地”的寶貝,號為“黑羊”。
羊倌有句老話:“紅羊好牽,黑羊難拴。”
若非萬不得已,羊倌絕對不會出手牽黑羊,畢竟此舉實在凶險,幾乎是九死一生,懸一懸便會白白丟了性命。
而我,卻是陰差陽錯,在專牽黑羊的這條絕望的險道上越走越遠……
我叫高明,生在七十年代,一個江南小山村。
那年代是生產隊,父母都在隊上幹活,孩子要是小,拿布條拴在桌子腿上,孩子要是大一點,光著腚滿村亂跑。
我三歲的時候,卻是剛好不大不小,拴不住了也不能滿村亂跑,於是我爸媽下地幹活的時候,就把我帶到田間地頭。
夏天的太陽相當的毒辣,我頭上頂著一塊毛巾,在沙田邊的一棵喇叭樹底下玩沙,突然看到前方沙土裏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在緩慢移動,我好奇地向著這白花花的東西走去,找了根樹枝挑了挑,竟然翻出來隻老鱉來。
這老鱉的背上頂著的卻不是甲,而是一具人的骷髏頭,牽羊歌裏有兩句話叫做“馱碑的霸下頂圖的龜,背棺的老黿負骨的鱉”,馱碑的霸下頂圖的龜,都是福地紅羊的預兆者,而背棺的老黿負骨的鱉,都是凶地黑羊的守護靈,就算是老手羊倌都不敢輕易去碰,隻不過那時候我不懂啊,隻覺得這老鱉怪好玩的,拿樹枝去戳它,那老鱉被我以戳得急了,一仰頭噴出一團黑氣。
一股腥臭的味道撲麵,嗆得我咳了兩聲,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再後來等我清醒過來,卻已經是眼前一片漆黑。
人是救回來了,但是眼睛看不見了,在那個年代的農村,瞎子不能勞動也賺不了工分,在生產隊裏就相當於廢人一個。
為了給我活路,五歲那年家裏把我送給唱道情的瞎子阿六當兒徒,既是兒子,又是徒弟,雖然喊師父,但是將來給他養老送終。師父倒是待我不薄,有吃的有喝的都可著我先來,還教我唱發蒙的曲子《牽羊歌》。
也不知道是我的天資有限還是這《牽羊歌》實在太過拗口,佶屈聱牙,我是唱一遍忘一遍,也記不住詞也對不上調,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手心板,雙手都被打得起了一層繭,才把牽羊歌給背下來。
結果剛背下來牽羊歌,師父又教我唱《觀天相地歌》,唱完《觀天相地歌》又唱《相貓歌》《人情歎》,再唱《山海錯圖歌》等等,唱著唱著我找到了竅門了,倒是越記越快,隻不過無論我背下多少,瞎子阿六那裏似乎都有新鮮的歌在等著教我。
一轉眼十年過去,我從歌裏學會了各種各樣的知識,也知道了這個世界多彩多姿,人情世故千變萬化,卻隻遺憾這一輩子不可能親眼得見,因為我的眼前始終黑暗一片,這讓我頗受折磨。
不過我這雙眼睛瞎了就是瞎了,也不可能有複明的希望,所以我也就認命了。
人一旦認了命,就開始過上隨波逐流的日子了。
我原以為我會一輩子如此,突然有一天,我師父讓我到他跟前,伸手撫著我的眼睛問我:“如果讓你用三十年的陽壽,換你的眼睛能看得見東西,你願意嗎?”
我不假思索:“別說三十年,就算一甲子陽壽,能換我複明,我也願意。這種摸黑的日子,活得越長,遭罪越多。”
話音剛落,就聽到四周傳來一聲貓叫,這貓叫之聲頗為得意,仿佛得了莫大好處一般。
師父歎一口氣,伸手在我的眼睛上摩挲了兩下說道:“你睜開眼睛試試。”
我照著師父的話努力撐起眼皮,從來沒用過的眼皮軟弱無力,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睜開一道縫,剛睜一道縫,光就進入眼睛了,將眼睛刺得生疼,我痛得直流淚,眼淚越流越多,眼睛也越睜越大,終於我完全睜開眼睛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了師父,在我想象之中阿六是一個異常高大的人,現在再看師父,卻是一個枯瘦的小老頭,他的懷裏抱著漁鼓,肩膀上站著兩隻半虛半實的貓。
其中一隻貓是全身白色的,隻有四隻腳卻是黑色的,這有一個品相叫做雪蓋墨梅,比起黑色白足的烏雲蓋雪要稀少得多,這隻雪蓋墨梅趴在師父左邊的肩膀上,看都不看我一眼。
而站在師父另一邊肩膀上的一隻貓,卻是不停打量我。
這隻貓的兩眼上方眉毛之上有兩撮黃毛仿佛一對龍角,背上有一道黃線,從頭一直連到尾巴尖,尾巴尖是黑的,上麵卻有一塊白中泛黃的暈斑。它的四隻爪子上都有朵朵雲斑,看上去跟一般的家貓相貌迥異。
看到這隻貓,我不由在心底唱起《相貓歌》來:“相貓歌,第一條,龍貓鳳貓天下少,頭生角,腳生鱗,一道龍筋背上行……”
想不到我再一次睜眼看世界,就看到了一隻品相是龍貓的貓兒。
這隻龍貓抬起爪子輕輕舔舐,時不時偷看著我。
師父用眼白多於眼黑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說道:“真是前世不修,收了你這麽一個癡兒,本來還想著你給我養老送終,結果你倒大方,一張嘴送出去六十年陽壽,以後少不得是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猶是蒙在鼓裏:“六十年陽壽……送出去了,送給誰?”
師父把那隻應該是出生不久的龍貓後頸皮拎起來,送到我的懷裏:“當然是送給這隻主子了唄,以後你就是這隻貓兒的貓奴了,帶著它,跟隨著我一道去牽羊吧,你這種情況,牽不了紅羊,隻能牽黑羊了。”
“為什麽?不是說威厚清古出紅羊,順手牽來孝高堂,孤薄惡俗出黑羊,牽之不慎命早亡嗎?還有紅羊溫順黑羊獰,十牽九牽被羊頂嗎?”
我這《牽羊歌》背得無比純熟,裏麵的話張口就來。
師父的嘴角**,突然敲了我一個暴栗說道:“還不是因為你?你倒是大方了,把陽壽都送給貓主子了,也不想想你能活多少歲,人生三大坎,六十六,七十三,八十四,你這一甲子陽壽送出去,前兩個坎你是趕不上了,不過八十四這個坎你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他搖頭歎氣:“八十四,減去一甲子還剩幾歲?你背過梅花數術歌,你自己算吧。”
我一算也是麵色如土,我才十五,按師父的說法,我豈不是隻有九年可活了?
別看我那時候說得那麽豪氣,那是因為沒有想過自己會複明,現在看見了,讓我再活九年去死,我哪裏甘願啊?
而這時候師父又歎了一句:“你現在應該明白了吧,我其實是羊倌,唱道情隻是我的掩飾,瞎子也隻不過是表象。我這雙眼睛,早已經用三十年陽壽跟貓主子換得了貓眼,修成地眼……其實三十年陽壽就能換來一雙貓眼的,你非要多花三十年,收了你這種冤大頭徒弟,真是讓為師我愁禿了頭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撫了撫他高高的發際線。
我也不知道說什麽,隻好自我開解道:“說不定一分錢一分貨呢,萬一我的貓眼比你的高級呢。”
師父打量著我,摸了摸下巴:“你這麽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不過就算你的地眼比我的高級,你也活不過幾年了,若不能牽黑羊換回陽壽,估計你的地眼未成,小命先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