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鄉不留人
濃鬱的夜色就像是一張巨大的黑色鐵幕一般,籠罩了這個在我心中早已經荒涼了十多年的村子,如今故地重遊,未免感慨頗深。
“長生哥,給你餛飩。”
小南從後麵跟上來,將手裏的餛飩遞給了我,這餛飩熱乎著呢,跟小時候一樣,記得那時候在離村子二裏外的老街,一直都有賣,有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在老街盡頭支了個傘兒,擺了個攤兒,長年累月,就做一手王氏餛飩兒。
如今老街翻新,那個年代的餛飩攤兒現在早已變成了多家餛飩餐館,名兒也早已改成了:一碗鮮,熱團圓等等花裏胡哨的詞兒,我想若是那王氏夫妻要是在的話,他家的餛飩估計依舊還叫“王氏餛飩兒。”
隻可惜十年前,一場慘案,這王氏餛飩就這樣永遠的消失在了人間。
“長生哥,想什麽呢?重回故土,這一草一木都勾起你的相思情懷了吧?來給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就在我發呆之際,小南拉著我道,我不覺一笑,看著她道:“我?我嘛,那時候我…我忘記了,來吃餛飩,對了。楊帆和柳林兒呢?”
小南咧嘴一笑道:“長生哥不願意說就算了,等進了村子我自會聽到村裏的長輩們說你兒時的事情,估計什麽光屁股摸魚,什麽窩尿伴家家之類的都能聽得到,到時候我就錄下來,發到朋友圈,發到微博,讓你好好紅一把…”
我搖了搖頭,喝了口湯,看著她道:“小丫頭就是話多,我問你楊帆和柳林兒呢?”
小南嘻嘻笑了兩聲,蹦到了我的前麵,看著我道:“長生哥,你嚴肅認真起來的樣子真帥,我最喜歡看了。”
我實在拿這丫頭無法,隻能又重複了一遍,這次這丫頭終於告訴我,楊帆和柳林兒還在街上吃麻辣燙呢,車在他們那兒,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跟上來的。
我和小南邊走邊聊,決定在村口等他們。
小南全名南芷,而他們三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大學畢業後,入了南京青翼考古隊第二隊,這次回到我的家鄉,回到我的故土,回到這生我養我的地方的原因,是文物局接到報案稱,這個村子裏,有人挖出了許多秦漢時的錢幣,秦半兩,漢五銖,甚至還有戰國末期的刀幣,這裏很可能是某個朝代的古都,或者是哪個帝王的墓陵。
我們四人,奉上級命令,先來這裏考察,對於這生養了我的地方,如果不是非得有事,我寧願此生都不再踏足這裏,因為十年前這裏發生的一切,成了我心底所有的痛,我離村之時就說過,倘使有一天,我遠走他鄉,不再思歸,並非數典忘宗,實乃鄉不留人。
那日飄揚的魂幡夾雜著細雨的陰冷,到如今依舊刺骨入心,而世間最涼的還是人心。
十年前,戊戌年深秋,原本安靜的小村裏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叫,隨後王家的房子一時之間煙火大舉,我父親和我母親,從煙火彌漫的屋中,背出了王家五口人的屍體,彼時王家五口早已氣絕多時,脖頸上都被人劃了一個十字刀痕,這刀痕角度詭異,直接切斷了大動脈。
王家五口,最小的一個才五歲多一點,他們一家子的死亡成了一個迷,而殺人凶手最大的嫌疑就落在了我父母身上。
那時候的農村,基本上都是靠著種的這一畝三分地過活,那年因為海子溝一塊田地的交界,我家本來就與王家不太合,大人們甚至還吵鬧多次,王家出事,我父母在場,又因早就積下矛盾,這一切實在是太過巧合。
但是縱使別人怎麽說,我也不會相信我父母是殺人凶手,他們同樣是父母,是人,不可能就這樣要了五條活生生的命。
然而一人說假,千人道真,所有人都說是我父母殺了王家五口,並想一炬將之焚為白地,毀屍滅跡,可是無意中被人發現,才將王家五口背出,想博個見義勇為,當真是不要臉至極。
後來這些言語也傳進了我的耳中,那時年少,我飛奔回家,定要向父親問個明白,到底是不是他們殺了王家五口,可遺憾的是當我打開堂屋大門的時候,我父母卻自殺了,那時早已經氣絕癱軟的她們,手裏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脖頸上還是那醒目的十字刀痕。
那匕首,那十字刀痕,如今記起來,依舊刻骨銘心。
我不知道他們怎麽就這樣去了,所有人都說他們是畏罪自殺了,可是我不相信,直到如今我都不相信他們會殺人。
我父母是一同隨著王家五口出的棺,葬在五裏坡,因為我父母是殺人凶手,是罪犯,所以就葬在了王家五口的墳下五尺,這叫做“下五尺,而為奴。”
道是我父母生前作惡,死後為奴為脾,苦生磨死的來償還罪孽,後世之人,不得翻身。
猶記得出棺那日,我身披孝衣,踏著草鞋,跟在魂幡之後,哭得一塌糊塗,也恨得穿腸爛肚,當時一直在想,若是自己有朝一日,有能力了,定要讓這些冤枉了我父母的人萬死不得超生。
安葬了父母之後,我成了孤兒,也成了鄉人眼中的“下賤胚子,凶手孽種。”一時間人人喊打,因年少,他們說得過分的時候,也曾暴起,和他們撕打一通,最後落得個滿身疲憊和傷痕,爬不起來的時候,躺在泥坑裏就是一天。
還記得那時候,村裏的張嬸,抬著一碗剩飯在我眼前晃悠:“小雜種,看見了嗎?這飯我喂狗也不喂你。”說著她就將飯倒給了她家那條大黑狗,當時餓極,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竟然敢與那大黑狗爭食。
沒過多久,實在鄉不留人,我就出了鄉關,那一年,我十五歲。
當時那個年代流行燒馬朝爐,六角爐(燒鋅塊),我就去了爐子上幫工,因年少,無啥力氣勁兒,所以被分配來拌煤炭,這活路也不怎麽輕鬆,煤炭加水之後,要直和到黏糊之時,而且還要捏成一個一個五斤重左右的煤塊。一個爐子的煤一天少說也有上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