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賴

我知道老杜又借錢給萬事知後氣得不行,和老杜扯著脖子喊,“你怎麽這樣好騙啊?他每次到你跟前兒哭窮你就心軟,你是不是傻?你都借他多少錢了,他還過你嗎?你這種人啊,吃一百個豆都不嫌腥——沒記性。”

老杜背對著我緩緩收拾著茶桌,“你放心吧,要留給你的那份都給你存著呢。等我死了,這茶館都是你的……”

我嫌棄地哼了一聲,“誰稀罕要你的破茶館,都給你兄弟吧。”

“要不要是你的事兒,給不給卻是我的事兒。”老杜佝僂著腰,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你說這世上有多少人,為什麽在那麽多人裏老天偏偏就安排咱們爺倆兒遇上了?這就是緣分啊,你小子現在不當回事,等有一天我沒了,你後悔都沒地方哭去。”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覺得眼前的老杜有點兒陌生,他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蒼老的?老得已經彎了腰,頭上也生出了那麽多的白發?

我依舊死鴨子嘴硬,“你把心穩穩當當放肚子裏,誰後悔我都不後悔。要是哪天你兩眼一閉兩腿一蹬,我就算徹底輕鬆了,再也不用跟你生這沒用的閑氣。”

那時候我已經高中畢業,沒讀大學,整天沒什麽正經事兒幹,大多數時間都在茶館度過。隨著奧運會的召開,老杜的茶館生意漸漸有了起色,加之他又說得一口好評書,總有些老人來這裏點一壺茶坐上一下午。

老賴就是在那段時間出現的。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老賴究竟是哪裏人,多大年紀,姓什麽叫什麽,就隻知道他叫老賴,這個外號還是我隨口起的。

老賴大概四十多歲的年紀,單身,體態消瘦,駝背很嚴重,常年弓著腰。他話不多,每天就是低著頭悶聲做事,你叫他一聲老賴,他才會抬頭看向你,用眼神詢問你有什麽要求。

我記得老賴出現的時候正趕上我高考結束的那段時間,六七月份的北京正是多雨的季節。起初他隻是在茶館門外的屋簷下避雨,低著頭瑟縮著肩膀,路過的客人都會看上幾眼,原本以為等雨停了就會走,沒想到晚上居然當街打起了個鋪蓋卷。我和老杜一臉莫名其妙,正準備出去問問他什麽情況,卻被老杜一把拉住,“估計也是個出門在外有難處的,別管了,就讓他在那待著吧,估計明早就走了。”

誰知老賴第二天非但沒走,反而就這樣住了下來。我實在忍不住,提個棍子出去攆人,“嘿!你哪來的啊?有沒有點兒規矩,你躺在店門口睡覺,我們還做不做生意?趕緊遠點兒走著,別等我們動手啊。”

老賴抬頭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收拾起東西來。我看他那些所謂的行李都是些不知道從哪撿來的破爛,棉被髒兮兮的露著棉絮。他沉默又小心翼翼地收拾幹淨,慢悠悠地挪到了茶館對麵的牆根下。

傍晚時又下了雨,老賴不敢再來屋簷下,就在牆根下撐著一塊塑料布避雨。那場雨雖然不大,但卻一直下個不停,沒多久他就被淋濕了。老杜站在門前看著不忍,不顧我的阻撓,執意出去把老賴叫了過來。

老賴起初不敢來,老杜叫了好幾聲他才弓著身子吃力地走了過來。老杜壓低了聲音問他,“大兄弟,你是哪裏人啊?這麽大的雨怎麽不回家裏去?”

老賴低著頭沒有搭腔。

老杜又問,“需不需要我幫你聯係警察局?”

老賴依舊不吭聲。

我在一旁抱著胳膊冷眼旁觀,知道老杜這是善心發作了,隻好出聲製止他,“別搭理他,估計是個啞巴!”

老賴卻忽然轉過身,“不用了。”聲音雖輕,卻是個會說話的。他回到牆根下,又把塑料布披在身上躲雨,沒一會兒就凍得瑟瑟發抖。

老杜一臉為難。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頂著雨走了出去,撿起老賴地上濕漉漉的破行李轉身就走。老賴有些驚惶地問道,“你幹什麽?”

我頭也不回地提著行李走進茶館,隨手把它丟在了角落裏。

老杜笑眯眯地看著我,眼神裏滿是喜悅與肯定。他急忙向老賴招手叫道,“大兄弟,別在外麵了,進屋裏來休息會兒吧。”

那天晚上老賴就在茶館大堂的角落裏對付了一宿,第二天我和老杜起來時他正在打掃衛生,不但把地麵清掃得幹幹淨淨,每張桌子都擦拭一新。從那之後,老賴就徹底賴在茶館不肯走了,關於他的信息無人得知,反正就一直沉默著做事。吃飯的時候你叫他,他就過來吃一口,你不叫他,他就窩在角落裏不出聲。

後來店裏就徹底多了他一雙筷子,大堂的角落就成了他的家。

眼看著茶館的住客越來越多,我覺得與其名為大道,不如改名叫難民收容所更好。我就不用說了,來曆不明沒有童年記憶。老賴更是神秘,問什麽都沉默以對,任憑你怎麽探話都一句回答沒有。萬事知隔三差五來這兒蹭飯,過去還是老哥一個,後來又收養了大吉這個拖油瓶,大大小小一算五六張嘴。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某一天老杜卻咳起了血。在我的強烈堅持下,他才終於肯去醫院檢查,結果大夫告知我說是肺癌晚期。我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是什麽心情了,隻覺得頭重腳輕,眼淚就這麽不受控製的掉了眼淚。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我卻在醫生的麵前痛哭流涕。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和老杜並不親近,可那一刻我卻害怕極了。我真怕會失去老杜,那我的人生會變成什麽樣呢?

我紅著眼睛找到老杜,他卻像早就知道答案似的,心平氣和地問我,“結果不太好吧?”

我深深吸了口氣,義正言辭的警告他,“旱煙不能抽了啊,那玩意兒對身體不好。”

“好。”老杜很配合地答應了。

老杜人生最後的那段時光都是在茶館度過的,他越來越虛弱,整個人瘦得很厲害。萬事知來得更勤了,每次都帶些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水果。老杜也借著這個機會,當著街坊鄰裏老顧客的麵把茶館交給了我。

老杜說,“各位老親少友,自打我杜某人來到白紙坊就沒少受各位的幫襯。今天我把茶館交給方寸,希望大夥也能多多捧場,給孩子一條生路。”

眾人一口答應了。

老杜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