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紙坊
我養父名叫杜保昇,天津人氏,早前家裏也算富裕輝煌,開過造船廠,是當地出了名的豪門大戶,盛極一時。可惜他祖父是個敗家子,吃喝嫖賭把家產敗了個精光,最後死的時候連口棺材也沒混上,卷上草席就匆匆下葬了。杜保昇年少貧苦,家裏兄弟姐妹又多,饑一頓飽一頓常年食不果腹,眼看就要餓死。最後他親爹一狠心,年紀不大就給送到了曲藝班子學戲,主攻武生。後來又改學快板,等淪落到北京定居時,已做起了說書先生這一行當。
他漂泊大半生,為人吝嗇摳門,慣會斤斤計較,也算從牙縫裏積攢下些許家業。可惜媳婦死得早,兩個兒子也都沒養到成年,一個病死一個下河玩耍時淹死。杜保昇年紀漸長又孤家寡人一個,難免心灰意冷,就在當時的白紙坊開了一家茶館,說書賣茶,賺些糊口的小錢,勉強算個營生。
老北京的住客都清楚,白紙坊位於原宣武區地界,麵積不算太大,但卻曆史悠久。清代這裏曾設有火藥局,民國時期又改為印製局,當年老北京城造紙作坊大多集中於此,星羅棋布,隨處可見,故名——白紙坊。
早前這裏有很多墳地、臭水溝、菜園子,是個人煙稀少比較偏僻的地方。造紙作坊也多是一家一戶,無字無號,以姓氏為記,諸如張記、王記等等,至於品質一說,那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等我明白事理的時候,這裏的造紙作坊已不多見,那些麻井、麻坑、紙牆道也已**然無存。
按說我養父在這裏定居安家,也該做造紙營生才對,可他卻開了一間名為‘大道’的茶館。俗氣點的人從字麵上理解,隻當是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的意思,開門做生意但求平安無過不惹是非,倒也說得過去;讀過些書的人卻知道這名出自《道德經》,取“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的含義。養父自小沒念過書,大字不識幾個,累死也想不出這樣的好名字來,這是他一個拜把子兄弟知道他要開店時,特意為他卜卦占算出來的。
或許正是因為名字的原因,這家破茶館幾經風雨卻沒有倒閉關門,一直帶死不活的堅持到我接手,也算是件奇事。後來我們爺倆閑談說起,他對我講,人得清楚自己個幾斤幾兩,做什麽事兒能成。別總想著高瞻遠矚,世上萬物相生相克往複循環,你走得高摔得也慘,不如穩穩當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兒。茶館生意看似不大,但店門一開笑迎八方來客,卻也是正兒八經的買賣,小瞧不得。
不知是不是常年說書的原因,養父一張口就是滔滔不絕,常說得我哈欠連連。我雖明知道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最會識人看物,心裏卻總有些不以為然。
後來我替他總結了一番,得出兩個結論。一來是他沒別的手藝,二來也算眼尖兒看出些門道。早前來往白紙坊采購的客商沒地方落腳,常在天橋、街邊陰涼裏蹲候,自從養父開了這家茶館,他們都來店中喝茶解渴,聽上一段書,愜意舒適,因此養父的生意才得以堅持了下來,認識的人見了他都會客客氣氣地叫聲杜先生。
茶館雖然不大,但位置卻好,緊鄰著街麵,古色古香。屋子裏能擺六七張桌椅,後麵帶個小院以及三間廂房。九幾年時曾有開發商想要動遷這裏,老杜獅子大開口,直接開價五百萬,嚇得開發商拔腿就跑,動遷也沒了下文。等過了千禧年,這裏成了文化保護地標建築,不允許隨意拆遷,悔得老杜腸子都要青了。
老杜這人挺有意思,他雖然在金錢方麵十分計較,但做事倒是光明磊落,頗有幾分戲文裏英雄好漢的光輝形象。對於收養我這件事兒,他也從不避諱,打我記事起就直言相告,從沒隱瞞過。他這人除了摳門之外還有一個缺點,就是迷信,很信因果循環、緣分使然那一套,每次說起我們爺倆相識的過程,也都格外玄乎。
據說二十幾年前,白紙坊這帶一到下雨的日子路就泥濘得出不去門,氣得老百姓直罵娘。那年入署後的一個雨夜,外麵正下著磅礴大雨。因為沒生意的關係,老杜原打算聽會兒廣播就休息,結果外麵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急促敲門聲,他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兒,急匆匆的打開門一看,就見我直愣愣地站在門口。
每次說起當時的場麵,老杜都像一切就發生在昨天似的,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我當時赤著腳,滿身泥濘,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背心和短褲,滿眼驚恐,自頭到腳濕漉漉的,凍得嘴唇發青瑟瑟發抖。老杜原以為是周圍人家的孩子,忙把我拉進了屋,問起緣由,我卻哆哆嗦嗦地始終重複著兩個字——方寸。
再問別的,就什麽都不會說了。老杜燒了一大鍋熱水,幫我洗了個熱水澡,還把他原本留作紀念死去兒子的衣裳拿出來給我換上。清洗幹淨後他才發現我腿和腳上全是傷口,腳底板起了不知多少個水泡,一看就是走了遠路過來的。
老杜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
當晚他給我的腿腳上了藥,留我住了一夜。原以為第二天等我精神好了再問細由,想辦法把我送回家去。結果第二天怎麽叫我也不醒,一摸額頭已經燒得燙手了。老杜忙去請大夫,其時白紙坊這片有個名氣在外的老中醫,平日裏沒病人問診時經常到老杜的茶館聽書,也算混得挺熟。
老中醫一連給我治了七八天,卻始終不見好,我不但高燒不退,人也越來越虛弱,幾乎到了湯藥不進的地步。老中醫看情況不對,偷偷和老杜研究,這孩子得的怕不是正常的病,要不要找個明白人來探探虛實?
老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是說我招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了。當時我和老杜素不相識,無名無分,他照顧我幾天已算仁至義盡,這會兒就覺得有些麻煩,想撒手不管了。趕巧他那個拜把子兄弟正好來店裏喝茶,聽說了事情的原委之後就替我掐算了一番,然後認準我是惡鬼纏身,要請個德高望重的道士來開壇做法才行。
開壇做法肯定是要花錢的,摳門的老杜一聽就更不願意了,想要把我送到派出所去。
當年白紙坊轄區有個警察叫肖德軍,退伍軍人出身,做事雷厲風行,很受器重,後來沒幾年就調到上麵去了。老杜把他請了過來,好言好語地將情況一說,肖德軍沉吟了半晌才說可以立案,但孩子這個情況送到派出所怕是不合適,怎麽也得有意識能問明白話才行。當時他升遷在即,實在不願意多管閑事旁生枝節,看我年紀也有六七歲大了,料想清醒後自己就能找回家了。
老杜頭疼不已。他那個拜把子兄弟就在一旁勸他,“救人行善這是積德的大好事,你這輩子災禍不斷,到了現在的年紀身邊還沒有一兒半女,焉知不是早年祖上造孽太多的結果?依我說,你先出錢請個道士過來,好歹先把孩子救好再說,等找到他父母之後,這錢想辦法再要回來也不遲。孩子都是父母心頭上的肉,你救了孩子的命,他們做家長的總要有所表示。”
老杜聽了覺得有道理,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他這個拜把子兄弟平日裏就靠給人算命解卦、看風水為生,常年在雍和宮、潭拓寺招搖撞騙,認識不少狐朋狗友。見老杜答應,立刻就找了位自稱茅山道士的家夥來開壇做法,為我驅除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