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拾金匠人

我叫何清明,於清明節生於棺材中,是養父何守義把我從墳裏刨了出來。

因為是死去的女人在棺材裏生出的孩子,又是生於鬼節,所以村裏人都驚恐的稱我為棺材子。

尤其是在我五歲時二叔何廣財突然暴斃家中,所有人更加認為是我命硬又不祥,但養父從沒嫌棄,也沒責怪或者是拋棄過我。

養父和二叔都是拾金匠,從我懂事起便跟在養父身邊拾金,拾金拾的是死人骨頭,而我第一次碰觸的死人,就是二叔的屍體。

我至今還清楚的記得,那天下的雨特別的大,養父和二叔站在大雨中爭吵不休,我害怕的躲在門口懵懂未知,直到二叔轉頭看來,抬手指著我麵目猙獰的咆哮道:“都是因為你,你就該死在棺材裏!”

我第一次見到二叔那樣可怕的一張臉,嚇得縮回屋子裏瑟瑟發抖,直到養父臉色黑沉的進了屋,看了看我,坐在了炕邊沉默了許久,最後隻是語氣低沉的說了一句,“進被窩裏躲著,聽見什麽動靜也不要露頭。”

雖然不知道養父讓我躲什麽,但是他的話我從來都聽,所以那一晚我老早的貓在被窩裏,聽到外邊嘩啦嘩啦的雨聲,然後突然是二叔的淒厲慘叫聲。

我嚇得瑟瑟發抖,大汗淋淋,而養父就坐在旁邊,沉默著,抽了一夜的旱煙。

不等天亮雨停了,養父也下了地,我聽到他腳步沉重的拖拉拖拉的走了出去,等了一會兒才掀開了被子,隱約聽見了院子裏傳來養父的哽咽聲,我趕緊下了地,鞋也沒穿跑到門口,探頭偷偷往外看。

我一眼看到的是門口地上,二叔慘白的一張臉孔,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直的看著我,而他的頭在這裏,身體卻是四分五裂鋪了一院子,合著滿地的血水。

養父低頭正撿起二叔的一條胳膊,二叔的腿,他不說話,嘴裏傳出的是嗚咽的抽泣聲。

我光著腳踏在血水裏,小心捧起了二叔的頭,一步步走到了養父麵前,遞了過去。

很奇怪,相比較二叔活著時給我的恐懼,這個時候的他,反倒讓我覺得沒有多可怕。

天亮起前,二叔分裂的屍塊被養父拚起,一針針的縫起裝進了棺材裏,我聽養父的話一直跪在棺材旁邊,並不知道二叔是怎麽死的,但是這時候心裏明白,原來養父提前幾天就準備好的這口棺材,是留給二叔用的。

養父在棺材板上砸了最後一枚元寶釘,看著那口棺材又是沉默了許久,教我磕了三個響頭後起身,轉頭看著我,然後將一塊沾滿了血的黑玉蟬遞給我。

“你二叔為了這東西喪了命。”養父一字一句的說道:“但這個能保你的命,從今以後戴在身上不準取下,不準給活人看。”

那個年紀的我對很多事都不理解,所以對養父的話也聽不明白,隻聽話的伸手接過那塊黑玉蟬,從此,這塊浸著血的黑玉墜子便一直掛在了我脖子上,再沒摘下來過。

二叔死後的第二天,養父就找了八仙抬棺,半路上棺材落在了哪便匆匆下葬埋在了哪。

都說慈棺落地為不舍,凶棺落地為不甘。

雖然養父對外稱二叔是突發疾病身亡,但是八仙古怪的眼神讓養父明白,鬧出的動靜這麽大,有些事是瞞不住的,於是二叔頭七之後,在滿村子風言風語中,養父帶著我搬離了村子。

從此我便跟在養父身邊,繼續靠著給死人挪金生活,擲幣開棺,遷長生墓,除了拚接屍骨就是代人收屍,十七年耳濡目染又得養父言傳身教,做了名拾金匠。

直到我十八歲清明節的這一天,養父為唐家開了一具血棺後,為此喪了命,而我的命運,也在這一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折。

從一開始,我就勸阻過養父,唐家的這筆生意不該接,畢竟子母同棺為雙煞,這樣的母子棺就連抬棺的八大金剛都不願意碰,更別說現在要開棺撿金了。

而一向小心謹慎的養父,這一次卻是異常的執拗,根本不理會我的勸說,當下就與唐家來人訂下,三天後清明節那天挪金骨。

等人走後,早就滿心不安又焦急的我趕忙追問養父,“幹爹,這母子棺就算不凶也晦氣,為什麽一定要接這筆生意。”

而養父依舊是沒有說出原因,隻是語氣深沉的告訴我說:“記住了,但凡是碰見姓唐的生意就必須接,放心吧,等唐家的事情辦完,幹爹就打算好好歇一陣子,也該是時候回去把你二叔遷個好去處了。”

畢竟養父的本事我是清楚的,既然他說出這句話我心多少踏實了些,心下想著大不了挪金那天,我跟著養父多注意著點,小心避免兩個人衝了煞,雖說死者為大,但是辦死人的事,首先保護我們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我做足了萬全準備,可在清明節的當天竟然沒有醒來,等我睜開眼睛一抬頭就見窗外已經是日頭高照,而我整個人是被結結實實的捆在椅子上的。

這時我才明白昨晚養父為什麽半夜裏就給我做了碗慶生的長壽麵,還催著我連麵帶湯都吃了,原來他早就打算好了,這次唐家的事他不會帶我一起去。

養父的異常舉動,讓我也立刻明白唐家的事不簡單,所以我拚盡全力的掙紮試圖掙脫開繩子,可無論怎麽用力都是徒勞,整個椅子被搖晃的像骨頭的摩擦一般咯吱咯吱響著,直到重心不穩的一歪,我連人帶椅子咣當的摔倒在了地上。

早就是一身大汗的我虛脫無力的放棄了掙紮,又渴又累的倒在地上迷迷瞪瞪的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一聲歎息聲。

這一聲分明是個女人聲音,我睜開眼睛抬頭看去,此時外頭天已經黑了下來,所以屋裏也是昏沉沉一片,我隻看到黑黝黝的角落裏隱約站著一抹身影,而跟在養父身邊早經曆過許多古怪的我,立刻就意識到那絕對不是活著的東西!

我倒在地上,急忙的掙紮著試圖起身,可被捆椅子上又動彈不得,嘴裏塞著布喊又喊不出,隻能焦急又恐慌的緊緊盯著那片黑暗中,看著漆黑中緩緩的探出一隻女人蒼白的枯骨一樣的手。

那隻手白的發亮一般,我停止了掙紮安靜下來,可隨後看到那片漆黑中又探出一張女人的臉孔,頓時暗抽冷氣的再次掙紮起來,並且努力的往後拱動著。

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恐怖的一張臉孔,她的臉比手還要白,而且從嘴角到左邊的耳根是豁開的,左邊臉上是個血肉模糊的窟窿,我甚至能看到她的舌頭是從那血窟窿裏垂出來的。

隻一眼我便不敢再看,閉上眼睛死命的往後蹭,又是滿頭滿身的冷汗,惶恐中耳邊傳來的是含糊不清的兩個字:

“清……明……”

我睜開了眼睛,之後便什麽也不知道了,確切地說是被近在眼前的女人那張臉嚇暈了過去,饒是我碰觸過最可怕的死人骨頭,都沒有這一刻害怕過。

等我再次轉醒,已經分不清是什麽時辰,看到坐在炕邊黑黝黝的身影時立刻又是嚇了一跳,不過很快認出那是養父時,這緊提著的心才算是落了下來,不過也是努力動彈著嗚嗚叫喚,想讓養父趕緊給我鬆開繩子。

可養父一直靠在牆邊沒有動,漆黑中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隻能看到他手上的煙袋鍋子燃著紅色的光亮,吧嗒抽上一口,紅色的火花便更亮了些,然後煙草的氣味彌漫開來。

“清明。”養父開口說道:“過了這個生日你就18了,這時間真是快,一晃你也大了。”

聽到養父的話我停止掙紮,心裏有太多的話,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養父自顧的感概說著,“三年化骨擲幣開棺,金水淨骨遷長生墓,你天生一副鬼手,終究還是該吃這碗飯的,幹爹的手藝已經都傳給了你,也算是後繼有人放下心了,隻是要切記,遺骨是死去的人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尊嚴,一定要好好善待,咱們拾金匠行走陰陽,洗骨點翁每一步都要仔細,不僅是對往生者的尊重,還是對生者安寧的責任,要憑良心,用心去做。”

養父這些話曾經就不止一次的講過,可這一次就像是交代後事一樣,讓我心裏立刻不安又焦急。

養父似乎知道我要說些什麽,所以並不理會我嗚嗚叫喚著,幽幽的歎了口氣,接著說道:“這個唐家也不是,找了這麽多年,可惜可惜,或許不該你有那個富貴命,要是真有一天碰見了,就把你身上的玉還回唐家紅手掌的人吧。”

又是唐家,這紅手掌的又是什麽人?

我心下有太多的疑惑,可就像是每一次一樣,即使我問得出口,養父也依然什麽都不會解釋的。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啊。”

而這一句,也是養父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第二天養父的遺體倒在炕上早就已經涼透,而且死狀陰森又詭異,不僅七竅流血,身上的骨頭竟然都化了。

給別人撿了大半輩子骨頭的養父,自己死時,竟然連一根骨頭都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