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黯淡星光

孟浮笙在小安進來關燈前的一刻,關掉了手機。

雖然她本意就是希望能夠在晚上讓柏天清偷偷聯係自己,但是她並不打算這麽快就讓柏天清嚐到太多甜頭。她需要通過這種半真半假的限製讓對方意識到自己處境地艱難,這比她自己說出求救地話更加有效。

小安果然在11點準時進來為孟浮笙熄燈,不過與以往不同的是,孟浮笙叫住了小安讓她為自己準備一份夜宵,小安應下了之後便退出去了。

“除了會像一隻老鷹一樣地盯著我,其實別地地方小安還是很好地。”孟浮笙躺在**在黑暗中默默的等著小安把夜宵給她做好送上來。

其實對於她來說,小安並不讓她厭惡。小安是以前父親剛剛買下現在這棟別墅時就雇下的女仆,算起來已經十多年了。

在此之前孟偉正在經曆自己的商業生涯中最最低穀的一段時期,公司倒閉,資金鏈斷裂,討債的債主們雇傭打手圍堵浮笙母女二人,將她們半夜從家中趕到大街上,砸了她們的家。孟浮笙猶記得自己當時光著腳,半夜裏被隻穿著睡衣和一雙拖鞋的母親背著在小區裏瘋狂奔跑,敲響李建國家房門的時候,自己是多麽的無助和狼狽。

然而在那個她們母女倆最最需要孟偉的時刻,她們卻找不到孟偉的身影。債主雇傭的打手們不相信孟偉會這麽拋下孟浮笙母女倆躲起來,堅信她們一定知道孟偉躲在哪裏。孟浮笙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因為李建國一家,那群用下流的眼光看著她們母女倆的打手們會做出什麽事情,也是在那一晚她對自己的父親徹底失望了。

可是和孟浮笙不同,母親艾迪對自己的丈夫充滿著信心,她堅信孟偉一定會東山再起。這個笑起來有些傻傻的姑娘,似乎對孟偉總是抱有毫無理由的信心。不管是當初毅然決然的抱著小浮笙和孟偉來到S市闖**,還是在孟偉創業最艱難的時期,陪著他在住在工地的工棚裏帶孩子。

自改革開放以來,整個S市在國家大力的扶持下以一個驚人的速度膨脹著,無數夢想一夜暴富的人們湧入這個充滿機遇的城市希望成為下一個叱吒風雲的成功人士,孟偉也是這龐大的淘金人潮中的一員。他們不分晝夜的埋頭苦幹,艱辛卻又滿懷期望的等待著那些稍縱即逝的機遇。

盡管剛來S市時生活十分艱苦,但艾迪的臉上永遠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時他們居住環境很差,工棚裏不要說空調,連接根電壓不穩的電線都是十分奢侈的。S市的夏季熱到連蟬鳴都透出一股不堪忍受的焦躁。她最喜歡的事情便是晚飯後,抱著浮笙坐在陰涼的樹下,看著太陽一點點落下,海風攪動著微涼的空氣帶來一絲難得的涼意。

隻有這個時候,孟浮笙那張被熱浪燜烤的發紅的小臉,才緩緩的褪去紅暈,露出白皙稚嫩的肌膚。艾迪身高並不高,隻有一米五,但是身材比例卻十分勻稱。當她穿著樸素的百褶裙抱著瓷娃娃一般的浮笙坐在樹蔭下的時候,就像一副清新亮麗的油畫,路過的人們都不禁停下腳步看向這對母女仿佛能感覺到一陣涼風拂過臉龐,一時間竟忘記了這惱人的燥熱。

年幼的孟浮笙躺在母親柔軟豐盈的胸脯上,一邊聽著母親用著百靈鳥般清脆悅耳的嗓音講述著各種靈異奇妙的民間故事,一邊等工地上的孟偉下工吃飯。

當孟偉扛著工具出現在道路盡頭昏暗的路燈下時,艾迪便會放下浮笙,去張羅備在鍋裏的飯菜。那個時候雖然吃的很差,滿桌都是青色的菜肴,但是意外的孟浮笙很懷念那時的飯菜。那時候孟偉還會伸出黑乎乎的大手抱起她,下巴上硬如鋼針的胡茬紮的浮笙苦著臉直喊媽媽。

一家三口吃完飯,就會在樹蔭下坐著看星星,艾迪總是能從漫天的星星中準確的找出一個個星座,然後給浮笙講著二十八星宿的分布和一些她聽也聽不懂的堪輿學說。這時父親則從工棚旁的公共水池中抱出冰好的西瓜,細致的切成一片片。艾迪沒有什麽特殊的喜好,唯有對瓜果十分的偏愛,即便是最困難的時候,孟偉也不會忘記在下工的時候給妻子帶上一個香瓜,半個哈密瓜,或者在夏季變得十分便宜的西瓜。然後細致的為妻子切好看著艾迪滿臉幸福的一口口吃掉。

這個習慣,直到後來孟偉發跡買下了一棟別墅成為了當地人李建國的鄰居,也沒有改變。

可隨著生活越來越好,艾迪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少了。邁入青春期的孟浮笙已經是一個漂亮感性的少女,屬於那個年紀特有的細膩情感讓她敏銳的察覺到了母親的笑容愈發的無奈和勉強了。在夜晚睡前母親摸著她柔順的長發,和她說晚安時,掩飾不住的不安和寂寞從艾迪如墨般瑩潤的雙眸中流淌出來,深深的印在浮笙的心底。

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飯的時候越來越少了,更多的時候隻是艾迪避開女兒的視線一個人在客廳中愣愣的發呆。她不停的在心中寬慰著自己,給自己打氣,但是心中的不安卻沒有絲毫的減少,她更向往當初住在工棚裏的日子,貧窮但卻安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坐在裝修的富麗堂皇的客廳中,一個人品味著惶恐與孤寂,苦苦的支撐著這個變得越來越疏離的家。

隨著孟浮笙的長大她與父親孟偉越來越疏遠了,不知什麽時候“父親”這個詞在她心中變得如同一個毫無特別的詞匯。也許是每天早上醒來都見不到父親的緣故,也許是每次晚上歸來也見不到父親的緣故,也許是自己文藝匯演時四處梭巡卻看不見父親的緣故,也許是自己受欺負時無處訴說的緣故。孟浮笙自己也記不起來自己何時和父親的關係變成了現在這樣,他們之間的對話隻剩下了徒勞無用的抗爭和獨斷專橫的命令。

讓孟浮笙還覺得自己有個家的唯一證明,便是那個永遠都陪在她身邊的母親。隻要她推開家門,看到母親微笑著接過自己手中的書包,她便覺得心中洋溢著說不出的安穩。就像艾迪一直無論如何艱苦都絲毫不曾動搖對孟偉的信任一樣,在孟浮笙眼中母親艾迪就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當她抱緊母親將頭緊緊的埋進母親的胸膛,她就會生出無窮的信心和勇氣。是母親給了她去相信別人,愛別人的自信和勇氣,也給了她不輸任何一個家庭的溫暖的親情。孟浮笙堅信隻要和母親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在母親背著她半夜敲響李建國家門後不久,浮笙便在一個早晨發現母親丟下她和父親,悄然離去了,留給她的隻剩下一封充滿歉意的信…

艾迪走後不久孟偉就扭虧為盈,一躍成為了S市頂尖的商人,買下了現在這棟別墅。孟浮笙也搖身一變成為了別人口中的孟家千金,小安踏進了孟宅成為了孟家的女仆,孟偉也續弦娶了比自己小近二十歲的孫果兒。大家恭賀著孟偉年輕有為,苦盡甘來,同學們羨慕著孟浮笙的錦衣玉食和超然地位。仿佛一切都變的好了起來,一切都像一個美麗的童話迎來了一個美好的結局,唯一不和諧的音符便是艾迪行百裏者半九十的短視,大家對這個不和諧的小插曲自然而然的略過了。

但是對於孟浮笙來說,這個音符便是她人生的全部,母親的的離去不僅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痛,也在那個夏天帶走了她所有的,對這個世界的愛與信任。那個因為愛著自己母親而愛著這個世界的孟浮笙,在那一天徹底的死去了…

“小姐,您睡下了嗎?”小安隔著門問道,聲音掌控的恰到好處。既讓自己的聲音能夠透過厚實的門板傳到屋內,又讓傳到屋內的聲音小到完全不會驚擾到已經睡去的人。

“還沒呢,進來吧。”孟浮笙從回憶中醒來,知道是小安送宵夜來了,便招呼小安進來。

“我給您燉了一點海鮮粥。”小安推著餐車在孟浮笙床邊停下,伸手寧開了床頭燈低聲問道“需要我為您布桌嗎?”

“不用了,我起來吃。”孟浮笙掀開被子下了床,伸手取過了粥碗,發現小安隻為她盛了半碗,不由得有些不悅。

“睡前吃東西不好消化,您如果覺得不夠不妨吃一點水果。”小安發現孟浮笙神色不悅把餐車上另一個盤子拉了過來,裏麵是兩片被仔細切好的哈密瓜。

孟浮笙看著瓜片突然感覺一股惆悵湧上了心頭,沒了吃宵夜的心情。

“嗯,放哪裏吧。”孟浮笙淡淡的說道

“好的小姐,我半小時後過來收餐具。”小安應了一聲,推著餐車無聲的退了出去。

孟浮笙捧著骨瓷的碗碟,光著一雙纖巧的玉足踏著密實的地毯走到了窗邊,輕輕的掀起窗簾的一角鑽了進去。厚實沉重的布藝窗簾將陽台隔成了一個小小的獨立空間,孟浮笙捧著粥站在陽台上仰望星空,然而卻什麽也看不見。

當年在漫布夜空的星輝早已無處得見,夜晚的S市是一座真真正正的不夜之城。無數斑斕絢麗的燈光交織照耀,將S市映襯的如同鑲嵌在地球上的一顆璀璨明珠,散射出去的光線使得即便在衛星軌道上也能感受出這座現代化的大型都市繁榮的景象。

明亮的夜空下孟浮笙抬起頭,目光從一片混沌的西方空中掃過嘴中低聲念著

“奎、婁、胃、昴、畢…”

很快她便念不下去了,嚴重的光汙染下她看向哪裏都是一片不適的黃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看過的那片星空究竟是不是西方。那片她凝視的區域是否是母親當初抱著自己一個個指著教給她的那片明亮的星群。那片純淨的星空和母親一樣一去便再也不複返了,母親曾和自己說過,星星幾千幾萬幾億年以來,都掛在那裏穩定和永恒,隻要認出了星星便找到回家的路了。

可如果星星真的是穩定而永恒的,為什麽隻是短短十幾年,自己便再也看不見找不到了呢?就像她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和在家中等著自己歸來的母親。

孟浮笙大口大口的吃著海鮮粥,苦鹹的淚水劃過雙頰無聲的滴落在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