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

“那女娃在我麵前殺害吾子,一刀砍下頭顱,完全不顧及夫妻情誼。”直到這裏,老人臉上笑意方才褪去,換上悲傷的情緒,“殺死吾子後,她卻是沒有直接殺我,而是先挖我瞄準需用的雙眼,罵我有眼無珠,殺戮無辜。眼瞎尚可活,心瞎當該死。我這老東西確實該死呦。隻是可憐我那兒啊。之後她又削我拉弓射箭需用的十指,罵我雙手染血,塗害生靈。有道是小人害人,大人害世。我若沒有那雙手確實沒法害那麽多人。隻是可憐我那兒啊。最後她砍我追敵需用的雙腿,罵我趕盡殺絕,不留情麵。是啊,我做的太過,箭矢飛出,一往無前。飛得太快,也太遠,停不住啊停不住。隻是可憐我那兒啊。”

張竹此時已經明白,侯毅為何眼瞎手殘腿斷仍能笑容依舊。想來對他來說,這身體上的殘疾大概是他一生中所承受最小的傷害了。

“女娃子把我放在山林荒野,想讓我受盡折磨,一點點死去。”侯毅老人繼續說,“可惜老天爺是個壞人,竟僅僅讓我獨自待在外麵一天就遇到一個獵戶。唉~也就是你,”他“指著”張竹,“你殺的那個人。他叫譚星,那個時候的他可與現在不一樣,十分善良。麵對已經成為廢人的我,他毅然扛起來,抱回家,為我治療傷勢。耗費錢糧精力頗多。你說說,你想想,那時候的我能給他帶來什麽好處嗎?什麽都不能,就是一個累贅,可他還是願意救我。唉~那時候的他是多好啊。”老人對匪徒頭目的變化感慨甚深,“大概有一年,或是半年吧。嗬嗬,老嘍,記不清楚啦。總之就是很長一段日子。我的傷……哈哈,恢複是不可能嘍,但至少不再流血。譚星他經常出去打獵,但收獲不多,有一天我讓他背我一塊去,那小子也不知怎麽想的,竟然真的帶著我一個殘廢上山。我在他打獵的時候指點幾句,於是……嗬嗬……開始時隻是想多收獲些獵物,可很快就想更多東西。仗著我教他的一段內勁功法,在附近村鎮闖出名頭,聚攏一撮地痞流氓為非作歹。他騙我說想給自己無家可歸的兄弟找個安身的地方,於是我便把朝廷秘密建造的隱藏武器庫位置告訴。也就是現在這裏。唉~那孩子,怎麽會變成這樣。”侯毅感歎,“後來我發現他的真麵目,便不再教他武功。他惱羞成怒,將我關在地牢,既為逼我就範,繼續教他內功心法,又為隔離別人,怕我教別人。唉~明明我一無是處時還能精心照顧,現在卻關押折磨。”

“哦?原來如此。”張竹聽完老人的故事,不知該說些什麽。

“小兄弟啊,”侯毅說道,“今天你救我出來,看你的模樣就好像看到當年的譚星。怎麽樣,想不想學我的內功心法?”

“想啊。”張竹直說,“你剛剛說你最強一箭可劈山碎峰,想來定是高深絕學,我當然想學。”

“你怎麽能說想學呢?”侯毅恢複調笑不正經的麵龐,“你假裝不想學,然後再假裝可憐我,照顧我,伺候我,說不定我會受感動,認為你是個善良人,把畢生絕學教給你呢。”

看了看老人,張竹突然發出一陣笑容,“你這老人,不但經曆與我部分類似,連說笑話的水平也相當。你是想騙我照顧你吧。哈哈哈……”

“哈哈哈……”老人也大笑。

兩個剛剛見麵不久的陌生人突然有點惺惺相惜。張竹說道:“你放心,你教不教我絕學我都會照顧你。”

老人說:“你也放心。我命壽將盡,你就算想照顧我也沒有多少機會。”他無指的手突然一甩,“嗖!”一道威力驚人的氣勁射向遠方,所過之處,無物能擋,一往無前,竟在對麵的山體穿出一個洞。

“哇~”張竹這才知道,他就算不救老人,老人單憑這招也能破開地牢,絕對不會有事。

“沒辦法,實在是活不久嘍。”老人說,“譚星和他那些狐朋狗友沒一個爭氣的。我還以為這輩子再難遇到一個傳人,絕學失傳。幸好有你,”他低著頭,麵帶期盼,“隻希望你不要變成譚星這樣。當然,你變成那樣我也沒辦法。”

“這麽說你要教我?”張竹臉上露出笑容。

“你看你,你看你,高興的樣子頗有譚星年輕時的風範。讓人怎麽放心。”老人調侃道。“教你可以,但有個條件。此去百裏,有座山,叫做藏烏山,我有件事需要了結,你帶我去那裏。到了地方我自會教你的。”

兩個人坐在篝火旁渡過一夜。第二天一早,身體稍有恢複的張竹背起侯毅老人趕赴藏烏山。此時張竹內傷極重,外傷更重,自己行走都很困難,背著老人十分不便,每走一步都要承受很大痛苦。好在老人會說些笑話與張竹聽,讓他分心,一路還算有趣。

張竹照顧老人,不單是因為老人的身體殘疾與他之前類似,值得可憐,而且還因為他和老人都是孤獨的人。不同在於,張竹生而孤獨,老人是逐漸孤獨。張竹不會理解侯毅逐漸失去一切的痛,而老人大概也無法明白張竹從未擁有一切的苦。可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都很孤獨。

笑話,調侃,嘲諷,兩個人一路鬥嘴,像極了多年未見的朋友,那種打心底的喜悅張竹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情緒比遇到張舞時還強烈。張竹多麽希望老人能一直陪著他,兩個冰冷的心帖在一起取暖。

“有點曖昧啊。”老人說道,“不過很貼切。”

可惜老人活不長了。

“我如果早一點遇到你,或者早一點揭皇榜,我們說話的時間還能多一些。”張竹說。

老人搖搖頭:“若是早一點,你不一定是你,我也不一定是我。”

“你這句話更曖昧。”

“是嗎?哈哈……”

“哈哈哈……”

好放鬆的張竹,這是他第一次完全敞開心胸。大概也是他唯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