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除夕惡兆
第一節 除夕惡兆
昨夜開始下了二一四五年的第一場雪,到今天早上的時候,世界已經變成潔白的一片。地上偶爾可以看到紅的綠的炮仗碎末,這是性急的孩子們等不及除夕到來,提早拿出武器互相開戰。空氣清新得不可思議,混雜著一股淡淡的火藥味,像檀香一樣使人心境平和。
嗬,生命中的第二十四個除夕,也是七年來頭一次度過的除夕。
驅車緩緩駛過結冰的街道,小心避開為數不多的幾個行人,他們大多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年貨,見到車子開過來都笑著避開了。在這個盛大的節日,大家的心情不錯。
到了體育場路,我停車進超市買了些吃食。一位老婦人不好意思地向我借會員優惠卡,我打聽到她的住處,和我的目的地順路,幹脆把她送回了家。
也許我是太孤獨了,或者多一個人坐在車裏會比較暖和一些。
半個鍾頭後,我駛進了公司。公司很大,特別是被白雪覆蓋之後,挺像西北的無名小鎮。
今天是年三十,外地來打工的同事差不多全回老家去享受他們一年的勞動果實;領導層的老外瞧大漢的農曆新年眼饞不過,也趁著機會出國度假,到熱帶國度避寒去了。
當然,還有不少人,貪圖頗為豐厚的加班工資,或在老家舉目無親,留了下來。他們準備在下午搞一個茶話會,大夥聚聚,晚上時間則留給雞肋一般的春節聯歡晚會。
我踏上職工文娛中心的階梯,拉開兩道厚實的棉簾,熱氣和音樂立刻撲麵而來,將身上的寒氣全部驅散。
小禮堂裏稀稀拉拉坐了沒多少人,地上滿是瓜子皮和桔子皮。台上一個我不認識的胖漢旁若無人地吼著,聲音通過質量低劣的音響擴大傳出,猶如鬼哭狼嚎。
台下聽眾紛紛報以熱烈的掌聲,一個小姑娘爬到椅子上大叫:“阿爸,再來一個,真好聽!”身後一名婦女急忙將她拉住抱在懷裏,小姑娘的腿在半空中亂蹬,發出了一串笑聲。
看來茶話會已經結束了。
我微微有些失望,轉身想要離開。一個姑娘突然從門簾後麵鑽了出來,鼻子裏噴出白霧。
“哈,你真的在!”
這是和我同一班組的鄭小薇,安徽姑娘。我記得她家裏父母都在,不知道為什麽不回去過年。
她正要和我說什麽,台上的胖漢猛地喝了一聲,耍了個花腔,可惜到最高音的時候沒有屏住,變成了尖尖細細的假聲。
“哎呀呀,怎麽這麽難聽?我家裏殺豬都要好聽一些,你還受得了!”
眼看那胖漢的家屬都回過頭怒目而視,我急忙把她推出小禮堂。
“不好意思來得晚了,都散場了。”一路走我一邊說。
“哪裏會散場?這種土氣的茶話會誰要參加了,都是不認識的人。我們運輸部的在後麵包了一隻大包廂,正唱呢。後來說是你遲了,我怕你還在大禮堂裏傻等,就來看看,果然!你不會打個電話?”
她拉過我的手,朝文娛中心後麵的卡拉OK走去。天氣幹冷幹冷的,我們兩個都有些臉紅。
卡拉OK裏果然要熱鬧許多,走道兩邊的包廂已經被公司下麵大小七八個分部的留守職工訂滿了。這裏音響設備和隔音效果都沒得說,難怪都沒人愛去小禮堂。
還未走進我們的包廂,就聽到傳達室老王頭高亢地哼著京劇:“我主爺帳中把今傳,將士紛紛取東川。惱恨軍師見識淺,他道我勝不了那夏侯淵。張期被某嚇破了膽,卸甲丟盔走荒山。坐立雕鞍三軍喚,大小兒郎聽我言:上前個個功勞顯,退後的人頭掛高竿。大吼一聲催前站,十日之內取東川!”
推開門一看,老王頭站在小台子上,由激光幕布在他身前掃出了一套黃忠戲服,臉上也被激光虛擬出油彩,搖頭晃腦唱著《定軍山》。不大的包廂裏坐著我們運輸部四組相熟的幾個司機:大頭,峰子,二龍,大可,李哥。還有保衛處的幾個保安。見我進來,都打招呼,隻有二龍麵色不善。他平時就和我有些小摩擦,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我知道自己來得遲了,連忙拱手賠罪,又被灌了兩瓶啤酒,這才容大夥高抬貴手,坐了下來。鄭小薇挨著我坐定,幫我泡了一杯菊花茶,又遞過來一條濕毛巾,還連連問我醉了沒有。我有些哭笑不得——就算酒量再差的人,也沒有道理喝了就醉啊!
二龍隻在旁邊不停冷笑。
老王頭一曲唱罷,笑嗬嗬地走下台來。這個時候老李的老婆端了一個托盤進來,盤裏滿滿當當都是菜。李嫂是三食堂的大師傅,平常我們說大鍋菜不好吃,她總不服,嚷嚷著有一天要讓我們試試她的私房菜,今天算是大展身手了。
菜還沒騰出地方來放,老李一隻爪子已經伸了過去,當然是被李嫂毫不客氣地打掉:“死人,平常還吃得少了?廚房裏還有幾個菜,快去拿來。還有記得等會兒把人家唱歌房的廚房弄幹淨!”老李隻顧嘿嘿地笑著。
李嫂將一次性筷子一個個發下來,大家像幼兒園裏的小孩子一樣眼饞地看著滿茶幾的菜,等著李嫂一聲令下。
熱氣一陣一陣冒上來,迷離了我的眼睛,就像層層疊疊的回憶,將人困在迷宮當中。
唉,人生的際遇真是不可捉摸。九歲以前的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會變成冷血的殺人機器;成為私兵之後,也未想到會參加什麽返祖計劃,幾乎要變成猿人那樣的怪物;當實驗失敗之後,我也想不到自己將沉睡長長的七年,在病床上度過弱冠之年。
我隻是堅信自己會醒來。
我是在八個月前醒來的,之後花了兩天學會眨眼,五天學會吐舌頭,一個月學會站立,兩個月學會走路,又用了三個月使自己的身體機能恢複到普通人的狀態,雖然不能和未作實驗之前相比,總算還差強人意。
然而心理上的創傷更加令人難以接受。
我被告之,楊少昌將軍在五年前已經因病去世,他那一派係的力量也隨之煙消雲散,沙虎保安公司即時宣告破產。同樣,失去楊將軍資金支持的第四研究所日子也很不好過,返祖計劃因為實戰效果不佳而中止,洛博士已被軍方辭退。
最壞的消息是,阿媽的病在手術後複發,部隊醫院毫無辦法,隻能盡量控製她的病情,但阿媽的大腦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被破壞了。
阿媽變成了白癡。我的世界就此崩塌。
軍方的人告訴我,四年前阿媽就被人轉出了陸軍醫院,轉入了浙水省省會臨州市的榊原醫療中心。那是一家由美國某大公司出資建立的半慈善醫院,收費很低,但醫療水平在整個東亞都排得上號。
我想一定是王老師或者展教官幫了我這個忙。臨州是阿媽的故鄉,我卻一次都沒有去過。
我要求離開醫院去臨州,這時候遇上一個好軍官。她幫忙為我搞到了合法的新身份,同時為我爭取到了一切應有的利益。最後我以退伍軍人身份離開,還領得了二級傷殘證明,拿到十五萬元退伍補助金。對我來說,這是十分可觀的補償。
我直接搭乘火車南下臨州。
當看到正躺在病房裏呆呆地看著電視的阿媽時,我哭了。我像個孩子一樣緊緊地抱住阿媽,淚水濕潤了她身上白色的病號服。我的情緒如此激動,護士小姐急忙開給我兩片鎮靜劑命我服下,否則很有可能當場昏厥。
令我感到高興的是,阿媽似乎還認得我。至少,她沒有被我這個突然闖進房間的大漢刺激到,當我哭的時候,她還用她柔軟溫暖的手伸到我的後腦勺,輕輕拍著我的脖子。這是我小時候她用來哄我入睡的習慣動作。
我的世界再次充滿希望。
通過詢問,我更加放心。榊原醫療中心是全國最大的半慈善性質醫療機構,特別擅長治療腦科疾病。我母親目前入住的腦科中心,就在鳳凰山腳下,環境優雅,服務到位,光是新鮮的空氣和迷人的風光,便比得上任何靈丹妙藥。當我試探性地問護士小姐入住這樣的醫院是否價格不菲之時,她笑著回答我說每年都會有一個神秘人物將醫療養護費用全部寄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這個人,如果可以,我願意跪下來親吻他的雙腳。
我在榊原醫療中心遇到了另一個貴人——院長榊原秀夫。他是醫院出資人COV國際生物電子集團的少主,榊原財團大財閥榊原慎太郎之子。COV國際在長三角一帶投資規模很大,主要架構便是總部設在臨州的美資COV生化電子有限公司。榊原秀夫同時也是COV生化的第三副總裁。
他得知我是一個還沒著落的退伍兵之後,推薦我進入COV的一個下屬工廠工作。我在醫院裏躺了七年,連唯一的格鬥本領都差不多丟掉了,隻好靠當貨運司機,勉強度日……
“小方,你怎麽了?”鄭小薇輕輕擰了我一把,將我從回憶中拉起,我抬頭一看,二龍正拿白眼瞟我。
“哼,陰陽怪氣的,裝什麽啊!”
他有些醉了。
我沒理會他的挑釁,撇頭朝老王頭望去。老王頭連忙笑嗬嗬地打岔道:“怎麽,我老頭子都唱開了,你小夥子就抹不開臉?還不給咱們唱一個?”其他人也連連鼓掌。
我點頭說:“行,那就給大夥唱一個。”剛拿起話筒,鄭小薇也蹦著上台要和我合唱。下麵的小青年們一個個掌聲如雷,有的還吹起了口哨。隻有二龍一聲不吭地灌著啤酒。他的徒弟,名叫大可的青年,正猶猶豫豫地勸他。
大過年的,我不好掃興,隻得勉強拉住鄭小薇的手。激光在我們身後映出一片蔚藍的天空,腳下則變成了金黃的沙灘。
我們唱了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陪你走到世界盡頭》,隨後在掌聲和起哄聲中又唱了一首《一夜相擁》,最後小薇紅著臉要和我唱一首《夫妻雙雙把家還》,我騎虎難下,隻好硬著頭皮唱完。這下那些小青年們看我倆的眼神都不對了。
我看看時間差不多,應該到醫院去陪阿媽過年了,於是拱手對眾人道:“不好意思了各位,大家也知道我媽在醫院,我得過去陪著她,先走一步了。”
鄭小薇有些失望:“這麽早就走?”隨後又興奮地問我,“要不然我也去給阿姨燒點好吃的吧?我和李嫂學了一手呢!”
我正頭痛怎麽回答她,就聽二龍大聲說道:“要走就走,哪個也沒留你啊!”
他這句話一說,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眾人看看我和小薇,再看看他,不知該說些什麽。最後還是老王頭說了一句:“這是什麽話?二龍你醉了。”
“怎麽不是!”二龍端著啤酒站了起來,“來這麽遲走這麽早,不是看不起我們麽?哼,我們和你不一樣,你是上麵有人才進來的,嘿嘿……”
我勃然大怒。自己固然是經榊原秀夫介紹才得到這份工作,可是這幾個月來上下班比誰都勤快,出車也從來沒有出過意外。二龍從我一進廠就和我極不對盤,專挑些冷言冷語來刺我,真是莫名其妙!
我跨前一步,揪住他的領口,怒喝道:“你——”還未待周圍人上來勸,他反手將慢慢一杯啤酒劈頭蓋腦潑了過來,把我渾身上下澆了個透。
我尚未做出出格的動作,同事們已經把我架開。鄭小薇在旁邊跺著腳罵道:“範二龍,你發什麽瘋?這大過年的!”
“我是發瘋,我是發瘋!方混子你來揍我試試?你來揍我。你不揍我你——不是男人!”
他臉孔漲得通紅,不知怎麽掙脫了周圍人的架勢,搖頭晃腦朝我衝了過來,他的徒弟大可在後麵拉著他的手。他大約隻顧著甩開大可的手,卻沒有留神腳下的茶幾腿,一下子給絆倒在地上,腦袋磕著激光唱機的尖角。大夥兒七手八腳把他抬起來,發覺他的額頭給磕破了一道小口子,慢慢流出一些血。而這家夥已經睡著打起呼嚕來了。
我們又好氣又好笑,聚會隻好到此結束。一部分人送他到醫務室去治療。我則開車去醫院陪我媽。一路上都在擔心會不會有交警出現,那樣我渾身上下的酒氣絕對無法逃過檢查。可是大概所有交警都過年去了吧?這真是個不錯的夜晚,我想。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料到二龍會在第二天淩晨那樣淒慘地死掉,正如我從未料到任何會影響我人生的大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