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口蜜腹劍
第三十七章 口蜜腹劍
流心苑,蒼天,星火璀璨,似是無數天眼,俯瞰人間。
孤槍,獨行。敗者,頹喪。
丁雨仰望天際,手中緊握長槍,周圍的花兒也在風嘯天寒的摧殘下,卑微地垂下頭來,一片死氣沉沉。大傷初愈,但心中之痕,也能隨著肉身的痊愈而愈合嗎?
夜sè漸濃,整個花園猶如被黑sè的cháo水淹沒一般,寒風削骨,天地盡暗,就連人心,也是一片黯淡。
槍破嘯,銀光在沉重的黑影中破裂,卻如一瞬的煙火般,盡管是曾經奪目耀眼過,到最後也隻能黯然消逝。
丁雨喘著粗氣,手在劇烈顫抖,槍尖在狂震。不一會,長槍啪地掉落到地上,往前滾了數圈。
“我……我居然……連槍都握不起來……”丁雨的聲音,變成了殘喘的驚懼,但他的手,確是被抽取了所有的力氣一般。
寂靜,似乎也在嘲笑著他。烏雲遮月,連星月,也不肯看他這個弱者一眼。
他跪了下來,無力地跪了下來,眼中再無彩光。就連上蒼,也要舍棄他這個弱者,沒有任何的憐憫,隻是給了他一片沉寂的黑暗,暫當容身之所。
該向誰謝罪?是辛苦哺育他的父母?揮灑心血傳他武功的師父?好心留他當府客的丞相大人?還是那個愚不可及的自己?
這樣的一跪,他在天地之間,便成了一個苦苦哀求的弱者。
身後,濃重的黑暗之中,驀地被一絲火光撐破,他沒有轉過頭去看。後麵的房間大門打開,一人影走了出來,腳步緩慢,似是怕打擾他此刻沉浸的寧靜。
房內燈火的明光,直鋪在他的背上。在這即將入深冬之際,微微的暖意,覆蓋在他的背部,他的心底,竟似受了什麽觸動,頭不自覺地抬起來,盯著麵前深邃的黑暗。
“你是強者,我是弱者。你已經證明了。”丁雨似是在自言自語,仿佛在等待麵前那一片黑暗的回答。
陳如風一怔,眉頭一皺,道:“強弱之別,不在於武功,不在於身體,而是在於心。那天,你沒敗,我也沒贏。你在武功上戰勝了我,但我卻在心境上,戰勝了你。你執著於強,勉力使出了血槍,造成現在這般困境。而我,執著於證明,弱也能勝強,心誌比你更為頑強,自然是境況要比你佳。”
丁雨的頭,稍稍別了過來,道:“但隻有在武功的比拚上,才能分得出強弱。當年我在碧血軒的碧血會武上,敗給了我的同門師兄,才被師父逐出門來。這番教訓,正是令我堅定了信心,不能做弱者。”
“你一味追求表麵的強,而忽略了心誌上的強,也隻會不堪一擊。若你在當年一敗後,心誌堅定,恐怕在武學上也能再至佳境。”陳如風也情不自禁地仰望蒼穹,隻見烏雲已把星月吐了出來,天空重現璀璨光耀。
“不管多麽大的困難,隻要你不示弱,在心境上堅定自己是一個強者,那麽,你就是強者。”陳如風對著那個跪在地上,默然不語的背影道。
丁雨長舒一口氣,望天閉眼,“難道我以前一直所執著的,都是錯的?”
“可以的話,我們是朋友。”陳如風用放鬆的語氣道,走到丁雨身邊,俯下身子,把躺在地上的長槍撿起,重新豎在地上。
片刻思索,丁雨雙腳起立,望見了陳如風真摯的目光,嘴角一揚,一手握住槍柄。
“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倒是懂得比我多的道理。”丁雨讚賞地道,陳如風放開手,長槍已是穩穩回到丁雨手中,他的手再無顫抖,長槍似是跟他血肉相連一般。
陳如風攤了攤手,道:“這也是我自己的心中所感而已,平時我也是大大咧咧的啦,不過見你這般惆悵,我才正經一點,跟你說說我自己的感悟而已。”
丁雨久布yīn霾的臉上,終於顯出了一絲晴天豔陽的笑容。
沒有多少人願意在寒冬的早晨,掙脫掉溫暖舒適的被窩,爬出來飽受凜冽冰冷的摧殘。江晟天一人,立於西廊,手扶欄杆,怔怔地盯著麵前也透著濃重寒意的假石山,心中盡是無法停止的混亂。
按照李林甫的風格,應該很快就會出手了。也不知趙奉璋接下來的命途,該是如何被定奪。而一旦趙奉璋出了什麽事,江晟天自己雖不是罪魁禍首,也跟幫凶脫不了關係。
他閉上眼睛,竭力不去想。
他挖空心思,想找到一些什麽借口,去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他一條命,可以救我和如風兩條命。”江晟天忽然心頭升起這樣的想法,隨即惶恐地甩了甩頭,難以置信自己居然會有這種自私的想法。
“小夥子,看你的樣子心事重重,該不會是有什麽事情瞞住你的那位兄弟吧。”一把老成的聲音把江晟天嚇了一驚,卻見一中年胡髭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他旁邊,和他一樣,扶著欄杆,愁眉苦臉地盯著假山。
“你怎麽……”江晟天臉露惶sè,也不知此人怎麽會一眼把他看個通透。
“嗬嗬,我隻是隨便說個玩笑的。你那位兄弟現在在相府聲威不少啊,可憐我這些屈屈不得誌的人,就在這裏混rì子了。”話畢那人眉頭更添幾分愁。
“嗯……你是?”江晟天始終是對陌生人心存戒心,盡管此人看似也是跟他一樣,陷入愁困之中,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苦笑一聲,道:“我也是相府的府客,萬一歸,當初得丞相大人垂青我的萬家拳法,便把我納入府中做府客了。”
“啊,那不是很好麽,你看看我,什麽武功都不會,一無是處,也隻是跟著我的兄弟混rì子而已。”江晟天道。
萬一歸搖了搖頭,又是長歎一聲,“我家中老母急病在床,而我又沒為丞相大人做多少事情,現在急需銀兩回鄉,卻又怕丞相大人不肯答應,現在真不知如何是好啊!”
“不會啊,丞相大人宅心仁厚,肯定會答應的。”江晟天安慰道,哪知萬一歸竟冷笑一聲,眼神變得冷淡起來,又是出神地望著假山。
“宅心仁厚?小兄弟,有時候有些事情不要看得那麽簡單。”萬一歸語氣轉淡,哀愁語氣稍減,反而是一陣隱約的怨氣衝了上來。
江晟天亦心知李林甫工於心計,老謀深算,且能在朝野上縱橫多年,自是不簡單,但亦不需為那對於他來說杯水車薪的銀兩斤斤計較,看來此事是別有內情,一下子來了刨根問底的興趣,道:“怎麽萬兄似是別有隱憂?”
萬一歸又是一聲不滿的冷哼,鬼祟地張望了一下四周,刻下無人,便湊近江晟天的耳朵道:“小兄弟,我看你與我投緣,便跟你說了,別看丞相大人已年近花甲,卻是身健力行,那夜我恰好煩心不能寐,便想出來走走散心,卻碰巧在空置的客房‘傾心樓’偶聽怪聲,竟發現……”
說到此處,萬一歸又是把聲音壓了壓,道:“發現丞相大人在跟魅靈做一些苟且之事。”
這下子,江晟天更是渾身一震,吃驚地望著萬一歸,萬一歸看了看他臉上的懷疑之sè,堅決地點了點頭,道:“我絕對沒看錯。我想,若果他不肯給銀兩我的話,我便以此相挾。”
江晟天已是張大了嘴巴,難以相信此人竟有如此異想天開的想法,先不說李林甫有沒有那麽容易被他掌握證據,再說李林甫也不是那麽容易就屈服於他的要挾之下。
萬一歸擺了擺手道:“當然啦,這是下下之策,你可不要亂說出去!”
江晟天僵僵地點了點頭。
相府大廳,萬一歸正襟危坐於客座上,李林甫端坐主座,臉sè稍稍好轉,整個人也矍鑠許多,風寒看上去是退了大半。
“一歸,你的情況我了解。且你在我相府中時rì也不短,回去一下家鄉也是人之常情。”李林甫藹然道,萬一歸原本緊繃著的臉也稍舒緩下來。
“嗯……不過我這次一回去,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萬一歸說道,李林甫眼中閃過一絲慍sè,卻沒有立刻發作,依然故作開明道:“你母親重病在床,且你終rì在外,也有回歸故土之心,這你一下子就走了,我可是心中不舍啊!”
萬一歸一時啞言,李林甫口中的不舍可真是不知誰人會信,相府府客近半百,區區一個庸碌無為的府客,他又豈會如此看緊?
“丞相言重了。懇請丞相大人能體諒在下歸故裏的心情。”說話間,萬一歸已是七情上麵,離開椅子,一屈膝跪在李林甫麵前。
“歸一……你我賓主一場,又何須行如此重禮呢?”李林甫連忙把萬一歸扶起來,臉上盡是關切之sè,眼眶更是熱淚盈動,似絕無半點虛情假意。
萬一歸一言不發,依然抱拳埋頭,不肯正視李林甫。
李林甫鼻子一酸,點頭道:“我答應你就是了,你到賬房那裏領一百兩,算是盡了你我的賓主情誼吧。”聽得李林甫這樣說,萬一歸才垂下手來,望著李林甫一臉黯然難舍之sè,心中升起一絲疚意。先前自己竟是想威脅這個對自己如此甚好的人,實在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看著萬一歸的背影離開了大廳,才斂起臉上的慈悲之sè,原本久藏的yīn詐的臉容,此刻才完全釋放。
他望著遠去的萬一歸,嘴角透出一絲令人發寒的笑意。
長安城外,荒道蜿蜒曲伸,直到沒入長可觸腿的草叢之中。太陽高照,烈風勁吹,讓人在溫煦之中也感到一絲濃重的寒意。
途人稀少,走了五六裏路也不能見有一兩個人影,倒是風吹草發出的沙沙聲音,與嘯風的呼呼聲交織成一支寒曲。
盡管是孤獨在途,也擋不了在外遊子的歸鄉之心。
萬一歸肩膀上著包袱,快步前行,一臉輕快,想象著家鄉中的香甜土產,還有小時遊玩過的狹山流溪,還有家中的慈祥娘親……一想到他將要重新踏足於舊時的印跡,腳步便不自覺地加快了。
風更急,萬一歸逆風而行,也不禁吃力幾分。
一陣風沙,鑽進他的眼中,一時間視線迷蒙。
他感到身後忽有不妥,卻又不敢回頭細看,連忙加快步速,往前疾奔。而身後,卻有席卷的風一般緊追著他。
萬一歸驀地轉身,拳頭前衝,拳勁裂空破風,往襲來之人毫不留情地狂湧而去。那襲擊者卻是了得,黑光一閃,拳勁化作兩道輕煙往左右兩邊散去。
“金易來!”萬一歸驚叫道,不消一會金易來已雙腳立地,似驟降煞神一般現在他麵前。
淡無情,平無波。
“主人要我取你xìng命。”話聲剛落,金易來五指上五團黑氣迅速凝聚,舉手瞬間,五團黑氣化作五道幼細氣橋,往萬一歸躍去。萬一歸手握勁光成拳,迎上那五道氣橋。“轟隆”一聲,周遭似是天雷劈地一般的巨響,塵煙彌漫,還有縷縷黑氣飄蕩四周,似是剛剛冤鬼魂散。待一切從滾滾之中恢複過來後,隻剩下兩個人在對峙著。
金易來麵sè不變,依然平淡如水,立得如一座不倒高塔。而萬一歸,則曲著身子喘著粗氣。剛才一下較量,高下立分。
“要殺要剮,悉隨尊便!”萬一歸厲聲咆哮道,同時雙拳白光再次盛起,咄咄逼人之勢卻隻是讓人看到他在垂死之前的最後掙紮。
金易來卻隻是轉過身去,步伐邁開。
那蕭瑟絕情的背影,竟在此刻,放棄了追殺。
萬一歸拳光漸淡,呆呆地看著金易來漸漸消失在遠方,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明顯這是李林甫下達的追殺令,而此刻,金易來竟敢這樣放他走。若李林甫知道,座下的第二高手違抗他命令,不知又會盛怒至何種程度了。
想多亦無用,家中老母還在奄奄一息地等著他,他搭起包袱,轉身前行。
不知是過了多久,一看天sè,金黃的天空漸現血sè,也將近黃昏了。剛剛被金易來那一截,又是浪費了不少時間。
此時,一陣豔香撲鼻而來。
而這陣香味,他絕對不會感到陌生。
這陣香味是多麽的誘人,多麽的醉心,令人錯覺於自己正被一群仙女伴身,癡醉不醒的虛幻美境之中,一切都不能自拔,就似魂魄被鎖在香豔之中,肉身隻有任由宰割的份。
紫sè的綢帶,在不知不覺間,像騰飛的雙頭蛇般,往他的頸脖伸去,速度輕緩,似是美女溫柔的玉手,yù抱心愛的男子一樣。
萬一歸已是雙目呆滯,神魄盡失的模樣,似乎身體已是僵硬得不受自己控製了。
他的上空,一倩影飄過。
紫sè綢帶,已經將他的頸脖圍住,頸上一陣激烈的顫抖傳遍全身,紫綢柔軟細滑,挑逗著萬一歸頸上的沸騰血液。
驀地,綢帶像從一婉約美女,化身為索命蛇蠍,往內收縮。
這一刻,萬一歸才神智回複,但一切已是為時已晚。他死命地掙紮著,雙手瘋狂扯著頸上的毒辣紫綢。
一切,隻是徒然。
紫綢越收越緊,萬一歸的呼吸漸弱,雙瞳怒張。
撲通!
魅靈一雙修長美腿緩緩觸地,看著麵前萬一歸倒下的屍體,眼中全無一絲不安,臉上一如既往地豔笑著。
相府大廳,門敲響。
“進來吧。”李林甫道,江晟天推開門,臉sè冰冷。
李林甫呷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望著臉sè大大不妥的江晟天,卻是臉露笑意。
“你幹得不錯,我最討厭就是被人威脅了。”李林甫話語間,江晟天隻感到自己背上寒意滿布。
“我要讓那些人知道,得罪我的下場是怎麽樣。”李林甫不似是在對江晟天說話,而是對那些所有與他作對的人所說,臉上的yīn森笑容已是轉為了得意的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