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其七十五-正文完結

陳路平在永安宮待了許久。

他活這麽多年, 經手過類似的病人不計其數,但像唐靈這樣反複不定的情況,也是他遇到的極為棘手的一件。

常意與皇帝等人一起過來, 看陳路平臉上為難的神色,輕聲說道:“先生盡力而為便可,不必憂慮。”

帳中端坐的女子不符合年齡身份地翹了翹自己的腳, 用餘光好奇地掃過站在她麵前的每一個人。

她柔柔地問道:“我生病了嗎?”

一時寂靜下來, 皇帝放輕了語氣,哄她道:“不是什麽大病, 很快就好了。”

唐靈已經不是少女的年紀,但仍舊眼神清澈靈動,宛若孩童般無知。陳路平給她把脈, 她也是聽陳路平說什麽, 就做什麽。

陳路平心下歎息, 卻無話可說。唐靈並非癡傻, 隻是因驚外觸,自己弄得自己神智恍惚了。

她若是富貴人家無憂無慮的小姐, 這樣也是可以勉強生活的,但作為皇後, 一國之母,顯然是不夠的。

這大概也是常意態度這樣堅定的原因,常意為了把他請來, 甚至可以不擇手段——畢竟任何別人給予供奉的東西, 都不如自己拿在手裏可靠。

這和沈閔鈺的態度無關。帝後伉儷情深天下人皆知, 若沈閔鈺對唐靈有一點拋棄之意,以唐靈現在的身體,都不可能穩穩地坐在這後位上。

常意隻是想讓她醒過來握住自己的權柄, 而不是被養在深宮裏。

沈圓子在床沿旁巴巴地看著唐靈,問道:“爺爺,怎麽才能治得好啊?”

他雖然在外頭別扭得很,但到了永安宮裏,卻又隻剩下純粹的擔心了。

陳路平拍了拍他毛茸茸的腦袋,對著神情難辨站在一旁的皇帝說道:“建蘭根汁、薑汁、金汁各取一碗,和在一處,隔湯燉煮四個時辰。再抓一錢參須、一錢橘紅、一錢枳實、三錢瓜蔞仁、茯苓神各二錢、四錢龍骨和六錢滴了薑汁的竹瀝,熬煮後每日服兩次。”

不等沈閔鈺吩咐,後頭就有太監將藥方一一記下。

沈閔鈺拱手說道:“有勞老師了,學生在此謝過。”

他甚至不以帝王自居,而是用了下位的謙稱,語氣可見真誠。

陳路平別過頭,語氣僵硬地說道:“女子產後本就容易受驚嚇、情誌抑鬱,落水寒氣入體,頭還受了磕碰,醒來又失了自己的孩子。一時間不願接受,出了岔子再正常不過,等她神智平緩,記起往事,再不可刺激她一點,知道了嗎?”

沈閔鈺幾次派人請他出山,他早就把唐靈起病的經過了解的清清楚楚,聽聞沈閔鈺把臨盆的唐靈留在城中守城,窩了一肚子火。

陳路平自認隻會醫術一道,沒什麽雄才大略,但若是為了權柄忽視妻子,就算成了大業,他也覺得可笑。

但見了常意這孩子,他才發現也許事情並不是他想的那樣,當今皇後,也並不是他想象裏相夫教子、需要別人保護的柔弱女子。

他活了這麽些年頭,才又想起子非魚的道理。

皇帝聽他說完,先是又不急不慢地拜謝了陳路平,過了片刻,才欣喜若狂道:“老師這話,是、是……靈兒她。”

他呼吸明顯急促了些,手抖得厲害,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全。

常意以眼神示意內侍扶皇帝坐下。

她雖然麵上表情變化不大,還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但明顯放鬆了些。

她看了眼又合衣在**睡著的唐靈,唐靈聽他們的話如同聽天方夜譚,是聽不大懂的,睡著也正常。

常意輕聲說道:“若皇後娘娘能好……先生大恩,意感激涕零、銘感五內。”

“我可不敢當你這小鬼精的感謝,哪天被你賣了,還不知道被賣到哪裏。”陳路平笑了她一聲,囑咐道:“好在這些年她身子養的還不錯,醒來之後再細心嗬護著些就是了。”

言語可以騙人、行為可以騙人,但一個人的身體是不會騙人的,陳路平一入手唐靈脈搏,便知道她身體的狀態是被人細心照顧著的。

他作為一個大夫,心裏頓時也溫和了不少。

沈圓子的興奮怕是不比沈閔鈺少多少,他小心翼翼地撥開帳子,輕輕地碰了一下唐靈的手臂,又跑過去圍著陳路平的腿,跟個好奇寶寶似得問來問去。

“大夫爺爺,我母後她好了,是不是就會認得我了?”

“是。”陳路平對孩子倒是難得的耐心。

“那我母後,是不是馬上就要好了?”沈圓子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畢竟母子血脈相連,沈圓子幾乎自己都意識不到他在一口一個“我母後”。

陳路平神色溫和,摸了摸他的頭,說道:“會的,她的孩子在這,一位母親,不會丟下她的孩子不管的。”

——

今年宮裏落下了第一場雪。

屋脊上的雪白,和地上白皚皚鋪上一層濃霜的冷寂,也抵不過人歡喜時的熱鬧。

沈閔鈺不愛鋪張,宮裏的紅卻壓了雪一頭。皇帝美名其曰瑞雪兆豐年,應當祝雪,實則是怕剛恢複不久的唐靈見了茫茫的雪頭疼。

皇後大病初愈,皇帝為此免了天下賦稅一月,因此人們即使不知道皇後是誰、得了什麽病,也不妨礙他們感念皇後病愈,歌頌皇後的功德。

比起民間的一片和樂,朝堂的氣氛更為緊張。

皇後病愈,牽連的可不是後宮之事,而是實實在在的國家政權。幾乎是皇後一醒,原本在朝廷裏風頭盡出、手段強硬的常意就立刻低調了下來,官場裏的老油條都能感應到——這是皇後將要涉政的信號。

比起他們擔心常意要如何支持皇後,導致今後的局勢變幻,老百姓顯然對別的東西更加津津樂道。

外頭飄著細雪,茶樓裏來取暖喝茶、閑聊打屁的人就更多了。

自周覆滅以來,茶樓裏主要的客人就已經不是書生學子了,茶樓裏受歡迎的話題,也從拗口的申論政事變成了趣聞。

帝後之間生死不渝的故事說書先生已經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最近京城裏的新鮮事,也無非就那一件。

“哎,你聽說沒?皇上賜婚常意和沈厭了!”程係琅盤腿坐在凳子上,看著封介帶著侯星走上樓,自來熟地揮了揮手,讓他們過來一起坐。

他什麽不知道,純純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皇帝宣布免稅之後不久,就賜下一道聖旨,給這天底下看上去最不可能在一起的兩個人綁在了一起。

程係琅想想,也實在有趣,兩個孤魂野鬼般的人物,正好被皇帝湊成一對,拋開其他東西不看,還是挺相配的。

沈厭無父無母,常意的身份更不用提,她的生父還在隴南流放,她是要從皇宮裏嫁出去的。

若隻是賜婚,也沒法讓京城這些閑人過了這麽多天還在津津樂道。

他們嘴裏談論的,大多都是從將軍府抬出去的聘禮,那一箱又一箱的東西,幾乎搬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們這些官員私下裏也不禁竊竊低語,沈厭這一副做派,恨不得把整副身家都抬進宮裏,就差把他自己送進去了。

封介一屁.股坐在程係琅對麵,侯星跟著坐了過來,但臉上卻浮現出淡淡的不情願。

程係琅探過身來,說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們倆有問題了?”

封介嫌棄地往後靠了靠,用手擋住臉:“別把你唾沫星子噴我臉上,我跟你說——隻有聰明的人才能看出來。”

程係琅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坐了回去。

他閑不住,又張口問道:“你不是最近在宮裏值班,可有看到什麽八卦,說與我來聽聽。我好久沒見到這兩人了,也不知他們是在忙著籌備大婚還是在幹嘛。”

封介抿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說道:“常大人我沒瞧見,沈將軍我倒是見過幾麵。”

程係琅迫不及待地八卦道:“怎麽樣,沈厭要成婚了,是不是和平常不大一樣。”

他說完,又失落下來:“我真是沒想到沈厭這人居然還有成婚的一天,看他那煞神樣,我都懷疑他會把新娘子吃了。”

“唉——”他長歎一口氣:“誰知道皇上給他們倆賜了婚,這下好了,他們倆夫妻還欠了銀子沒還呢。”

夫妻一體,這下他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噗。”封介放下茶水,忍笑回答他:“我看沈大人精神充沛得很,確實和平常不大一樣。”

他說得委婉,何止精神充沛,沈厭簡直精神過了頭,現在無什麽戰場,一腔的血熱怕是要靠騎射才能平靜。

聽聞沈厭還一人騎去了終南山,親手獵了全鹿、大雁回來。上古是有用全鹿委禽的記載,現在人家下聘多用大雁,再不濟的還會用其他鳥獸代替。

沈厭單槍匹馬,孤身進山,獵鹿為聘,實在讓封介歎為觀止。

也隻有沈厭這樣的人,才和常意相搭,這兩個怪胎,合該在一起的。

封介是想象不出,他們倆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模樣。

想到這裏,封介看了眼旁邊的侯星,侯星本來就有些呆愣愣的,現在盯著樓下說書的人眼都不眨的樣子更像個傻子了。

茶碗裏水漏出來,他都還沒意識到。

封介憐愛地看了他一眼,打斷了程係琅的話:“本來就是帶他來一醉解千愁的,也別說別的了,上兩壇錦江春,咱們痛快喝幾杯。”

——

窗外,幾隻鳥雀嘰嘰喳喳落在樹頭,枝丫低彎,驚落一片雪。

雪洋洋灑灑落下來,正要落在行走的女子肩頭,被她身旁的男子抬起的手擋住。

寬大的手擋在女子肩膀上方,雪塊砸在沈厭的手上,紛紛落下。

常意的肩頭甚至沒沾上一點雪。

“穿了這麽厚,又有披風擋著,砸一下有什麽要緊?”常意看他一眼,語氣裏帶了些調笑。

沈厭垂眼,將她手攏在手心,不與外界的寒風有一點接觸,淡淡道:“別涼了。”

沈厭在風雪中,霜白的發色幾乎要與落雪融為一體,無論見過多少次,也難免覺得沈厭非此世中人。

他不像是執劍的將領,隻像被貶的仙人,而他被錮囚在此方天地,卻隻是因為她。

常意輕笑,往前走了幾步:“沈大人,這已經入冬了,你還穿的這麽單薄,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己會不會著涼吧。”

和裹了一層又一層的她相比,沈厭在旁邊確實單薄。

她往前跳著走了幾步,被沈厭牽住。

沈厭細密的睫毛上不知何時積了一層雪,隻是專注地看著她,目光不曾移開片刻。

他們倆慢悠悠地逛到東市,雪天冷得很,小攤小販也不好做,好在街邊的鋪子不多。

恰好有一家還開著。

沈厭在攤邊放下幾粒碎銀,低聲道:“餘下的都包起來。”

攤主喜笑顏開:“好、好,我這就給二位包起來。”

沈厭並未多說,拿了打包好的東西,便和常意往深處走了。

攤主捏著銀子美了半天,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剛剛那人,是不是就是最近大家都在說的那位,被賜婚的沈將軍?!

兩人走遠了些,沈厭一點一點拆開油紙,露出裏頭的銀絲糖,瑩白酥脆,隻是雪天,這糖即使剛做好,也是冷的了。

沈厭的手穩穩地托著油紙,遞到了常意嘴邊。

“嚐嚐。”

常意挑挑眉,和他正對上視線。四目相接,兩人都安靜了片刻。

常意就著他的手,輕輕咬了一口,突然笑出了聲。

她很少這樣開懷的笑,沈閔鈺教她君子慎獨,連一個人的時候,她也不曾情緒外露。

她微微側臉,不與沈厭繾綣的注視對上。

輕聲說道:“很甜。”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