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其六十三

夜風吹過, 四野寂靜。她能夠聞見沈厭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以及他那些傷口崩裂開來的的味道。

常意突然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仿佛堵了什麽東西一般, 她抬頭看向沈厭,咳嗽了一下,齒縫裏都是閑腥的味道。

她知道沈厭鼻子靈得很, 不想被他發現端倪。將血咽了下去。

“離長留縣不遠了, 我們先下去,往那個方向走。”

常意冷靜下來說道。

馬墜下崖邊, 馬車也壞了,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過來,他們還是先不走大道為妙。

她站起身來, 既然已經滾落到穀底, 索性引導著沈厭一並往下走。

即使有人來搜捕他們, 也是先搜查一片狼藉的上麵。

他們在山林裏走了一陣, 穀內一片黑暗,隻有月光隱隱照亮周圍的環境, 不至於摸黑。

這樣的天,再走也是危險, 她停下腳步,準備找一個地方歇息。

其他小一點的穴口可能是動物的窩,在這種時候常意不敢以身涉險, 徒增麻煩, 一路確認了好幾遍, 才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裏找到了一個山洞。

山洞還算寬敞,一眼可以看到全部景象,洞壁上布滿了青苔, 潮濕得幾乎看不清楚裏麵的狀況。洞內散發著腐朽的氣味。

常意掰了些幹枝支在洞口,又留了些樹枝在裏頭,還好火折子是放在身上的,此時還能派上用場。

山洞裏頭潮濕,她點了好幾次才點燃。

她轉身,坐在沈厭身旁。幽幽的火光照亮了洞內,自然也讓沈厭身上的傷變得清晰可見。

常意抿唇,倒吸一口冷氣。

她被沈厭護在身下,倒是沒受什麽重傷,可沈厭背後卻幾乎到處都是深可見骨的劃痕,混雜著泥土,血淋淋地橫在背上。

她靠近一點,血腥味撲麵而來。

沈厭被她像小動物似得在身上嗅了嗅,斂下睫毛,不自在地想往後退。

常意握住他的手,低聲叫他別動。

她麵上神色晦暗,罵了他一句:“你不知道痛的嗎,傻子。”

在其他方麵倒敏銳得很,自己傷成這樣,卻還像個沒事人一般。

常意知道他在戰場上受過比這還嚴重的傷,甚至在長堰村被那婦人毆打時也比這痛,他們最倔的無非是這條如野草般的命。

但她看到,還是莫名心如刀絞,像麻繩一樣擰在了一處。

她幫沈厭脫下了外衣,小心翼翼地把沈厭身上和撕裂的血肉幾乎黏在一起的布料碎片挑開。

火焰跳了跳,逐漸黯淡下來。常意看得眼睛都要瞎了,才把那些血肉模糊的布料一一除盡。

沈厭赤.**上身,任憑她動作,也不喊疼,一雙淡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好像怕她跑了似的。

如果能用水擦洗一下他背上的血跡更好。但是她在深夜孤身一人出去尋水,簡直是給夜晚出沒的動物送菜,山洞裏的水窪又髒的不行,用了隻會起反作用,隻能先將就這明天再說。

常意把自己的外袍脫下。

她因為怕涼,平時都會多穿一件,外袍正好可以給沈厭包紮。

這外袍在她身上已經是極寬鬆的樣式,但沈厭肯定還是穿不上的。常意隻能把外袍用小刀割開,再裹在他背上。

她細心地把他背每一個傷口都覆蓋住,說道:“好了,這樣傷口就不會沾上泥灰了,你睡一覺吧。”

沈厭的眼神光動了動,突然要扯下身上的袍子。

常意皺眉,忙按住他的手,明明剛剛一直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又這樣。

沈厭的眼神落在她肩上。

她現在多少有點能理解沈厭的思維了。常意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上,讓他感受溫度。

“我不冷。”常意說道,用手背去貼他的手心,讓他能感覺到溫度。

說不冷是假的,洞裏這麽潮濕,生起的火堆也保不了多久,到時候會更冷。常意現在溫熱的手,都是剛剛在火堆旁偷偷烤熱的。

她缺一件衣服不要緊,沈厭若是**在這過一.夜,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救不回來了,更何況他還身負重傷。

她的小怪物隻憑借本能,反而比平時敏銳得多,常意也不知道把他糊弄過去了沒有。

沈厭突然俯身把她拉過來,緊緊抱在了懷裏。

他的呼吸沉穩又急促。

從背後被沈厭抱緊,隔著薄薄的衣料,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胸膛震顫,肌膚在夜晚的空氣中微微發燙,像一塊炭貼在她背上,溫暖又灼人。

常意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沈厭的手撫摸著她的脊背,輕輕摩挲著,像是怕碰傷了她。

他微微低下頭,嘴唇挨著她的鬢角小心翼翼地廝磨,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哄騙她入睡。

常意意識到他在用身子給她取暖,怔忪著任由他抱著。

許久之後,她才慢慢伸手,放在了沈厭的胳膊上,慢慢蜷縮在了沈厭的懷裏,被他的氣息覆蓋。

他們身上都沾染著彼此的汗水和血跡,血的味道逐漸麻木,常意嗅到他身上有股冷銳的兵器味道,像是鐵屑一般。

沈厭閉上眼睛,她脖頸間,盡是淡淡的藥香。

這樣確實暖和多了,常意闔上雙眼,在他懷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山洞裏的燈火倏然一聲滅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沈厭突兀地睜開了雙眼,瞳孔在黑暗裏反射出淡淡的光點。

他的白發,和常意的頭發糾纏在了一起,不分彼此。他眼神微動,露出一種饜足的寬慰感,在無人能看見的山洞裏,仿佛一頭擁著自己獵物的野獸。

沈厭垂眸盯著她的側顏,半晌,才收緊手臂,將她整個人都擁在懷裏,緊密相合,不留一絲空隙。

外頭天色泛白,陽光射進來幾束,照耀著山洞的牆壁,把裏頭照得柔軟而明亮。

陽光刺目,直直照向人眼睛。

常意眯了眯眼睛,視線逐漸恢複清明。

沈厭不知是什麽時候醒的,她抬頭,剛好對上沈厭望過來的目光。

白天正是趕路的好時機,他們最好趁此機會快點找個有人煙的地方落腳。

沈厭望著洞外的崎嶇石路,側了側身。

“……”他背上傷都不知凝住血了沒,還想著背她。

常意都被他氣笑了,輕輕推了一下他沒傷的胳膊:“我又不是瘸了。”

雖然全身都疼得不行,但忍耐是她習慣並且極其擅長的活。

穀底下細看的話,並不是沒有人走過,至少能看出來一條道的,也是常年有人在此經過踩踏出來的,越走地勢越往上了些,似乎能走出山穀。他們沿著這條路走了幾個時辰,到傍晚才看見有屋簷露出來。

屋簷挨著屋簷而建,這地方不小,居然有十幾戶人家。

常意快步走到沈厭麵前,在一間屋門口站定,試探地問道有人嗎?

裏頭的人顯然也注意到他們,一個在腰間係了一圈麻布的婦人從屋裏探出腦袋,打量了他們兩人一番,猶豫了一會,還是從屋裏出來招呼:“你們是打哪來的?”

不怪人家警惕,他們倆現在形容實在不好看,兩人渾身是血,衣服都看不出原本的形態,沈厭臉上雖然在土裏摸爬打滾過一回,灰頭土臉的,仍然遮不住他雪白的頭發。

這婦人還沒尖叫著讓他們走開,已經算是大膽了。

常意早就想好了說辭,頓了頓,隨即流暢地解釋道:“大姐,我們不是壞人,路上遇到了劫匪想殺人謀財,我夫君護著我,我倆僥幸才活下來……這血都是他身上的。”

這山裏確實有不少落草的強盜土匪,看眼前這小娘子麵容稚嫩又俊俏,一張俏白的臉蛋嚇得無一絲血色,婦人心裏信了少許。

婦人問道:“這是你家漢子麽?怎麽也不說個話?”

婦人神色狐疑。

常意不是第一次被問這句話了……沈厭犯了病,就是這樣的。

常意說道:“他是個傻子。”

婦人盯著沈厭看了一會,看到沈厭確實隻盯著他婆娘看,眼珠子動也不動一下,確實不像個正常人。還有疑問:“他怎麽長得這樣

意解釋:“他是得了病,才會這幅模樣。”

她適時抬起胳膊掩麵,語氣悲戚:“我此番就是想帶他來長留縣尋陳醫仙治他這病的。未曾想到路上遇到劫匪,險些喪命。”

她說得半真半假,天衣無縫。婦人一聽她是來尋陳路平看病的,頓時信了一大半。

婦人招呼他們進院子:“這陣子找醫仙的人可多著呢,也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等到,先進來收拾一下吧。”

她探頭過來。

“你家漢子傷得重不重呀,我家裏還有些止血的粉子,是醫仙發給我們的這些村民的,很靈的,給他塗點吧。”

常意消化了一番婦人的話,聽她意思,醫仙應該來過這裏。

常意愕然道:“這是長留縣嗎?”

“不是,這是方村哇。”婦人操著一口濃重的口音說道:“不過也離得不遠,坐牛車半日就到了。你們要急著去也沒用的,現在去也見不到醫仙的。”

常意心裏有諸多疑惑,不好一口氣問出來引起婦人懷疑,隻好暫時按捺不發。

她低頭攥住沈厭的手,說道:“實在叨擾您了。”

她笑嗬嗬地說:“不要緊,您說那文縐縐的話我聽不大懂,我們家還剩一床鋪蓋,你們隨便住哪裏都行。”

常意問道:“我喚大姐什麽好?”

婦人說道:“大秋,旁的人都叫我大秋嫂。”

常意跟著她進屋,發現他們屋裏擺了一張破舊的桌椅板凳,還有一塊石頭做的屏風,婦人給他們張羅出一個屋子,以為他們真是夫妻,裏頭的坑也不大。

大秋嫂又拿出來些金創藥粉,幫她打來井水方便她擦洗。

常意又道了謝,她身上雖然沒有銀錢,但還有些值錢的首飾。

她已經打定主意要以首飾回贈,但以防萬一並沒有現在拿出來,她不敢輕信人的貪念。若是無事發生,等走之前送給這位大秋嫂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