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其五十四

沈厭頗有些惱怒地拉了蹲著的少女一把。

他這一下動了真格, 手上的力氣不像剛剛那樣輕柔,一下子就把她拽起來。

常意順著他的力氣被拉起來,向他的方向踉蹌了幾步, 一頭栽在沈厭梆硬的胸膛上。

沈厭被她一撞倒是沒反應。常意一手揉了揉額頭,臉上笑意不減,心裏暗罵道, 沈厭身上的血肉怕不是鐵打的, 若不是夏天·衣薄,她都要懷疑沈厭穿的是盔甲。

“你再多說一句, 便自己走回去。”

沈厭穩住她因為蹲久了搖搖晃晃的身形,語帶威脅。

這路這麽長,若常意自己走, 別說走到有人的地方, 走一半就能走厥過去。

他說完臉又黑下了, 常意自己是肯定走不回去的, 很明顯,常意就是故意在這兒等著他。

常意抬起頭, 看他抿唇,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的, 纖長的睫毛掃下來,避開了她的視線。

怕他氣過了,常意用另一隻手的指尖點點自己的嘴角, 示意自己已經噤聲了。

看上去是她退了步, 但沈厭也沒有一點占了上風的感覺。

沈厭彎腰讓她趴到自己背上, 有力的雙臂托著她的小腿,讓她所有的力氣都放在自己身上。

常意環住他的脖子,附在沈厭耳邊說話, 輕聲私語帶出一點熱氣拂過皮膚:“多謝沈大人樂於助人。“

沈厭淡淡道:“怕你死了。”

常意在他背上,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們現在幾乎是貼在一起的,他能感覺到常意隨著他落下的話,輕輕笑了一下。

沈厭甚至能感覺到,她胸膛因為笑聲而引起的、輕微的震顫,呼吸的起伏。

常意把下巴擱在他背上,軟軟的頭發垂下來,貼著沈厭脖頸的曲線,沈厭的喉結上下滾動,低聲凶她:“到前麵就下來自己走。”

常意對他從來就沒客氣過,緊緊摟著他的脖子,雙手再自然不過地擱在他身上,一點也不怕他漠然的態度,眨了眨眼睛:“快走吧?沈大人不會背不動吧。”

背個她自然不礙事,沈厭不知道背過她多少次。

他還不叫沈厭時,就開始背她了,在長堰村那個小地方,他背著她走過一大段山路,從河沿到村子裏那麽長的路,他沒覺得累過,背石頭、背木料,常意是他在那個村子背過最輕的東西。

“我想去東街。”

常意渾然把他當成了馬夫,熟稔地指揮道。

“去什麽東街。”沈厭托著她,冷笑一聲;“你今晚就在宮門口睡覺吧。”

常意懶散地應了一聲:“哦......那沈大人要不還是送我回天牢吧,我突然想起來,似乎還有些事情要跟沈閔行談談呢。”

沈厭不知道沈閔行現在已經說不出話了,突然安靜下來,不再反駁她,背著她穩步往前走,常意見狀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沈厭習武,生得寬肩窄腰,對常意來說正好穩當得很,隻有踏步的時候有些輕微的晃動。

沈厭的脖頸比她的手溫度要高,常意將暖和起來的手收回來,輕輕捏了下他白色頭發下輕凹的小肉窩。

常意把臉輕輕貼在他背上,囈語般道:“真喜歡我?”

她的話貼著沈厭的背,每個音節都和胸腔共振引起輕微的顫抖,即使是聾子也能聽見了。但沈厭依舊神色淡淡的,好似沒聽到一般。

沒有回答,在常意意料之中。

如果這是在其他地方,沈厭一定早就跑了,她設計騙沈厭出來,還示弱讓沈厭背,就是為了防止他一言不合,轉身就走。

不管他們倆怎樣鬧,沈厭總不可能把她丟下。

這是他們永遠都不會說出來的默契。這麽多來,他們拌嘴、打架、互相不說話,彼此從來都沒什麽好語氣。

但沈厭不會害她,她也不會。

他們都是這世上格格不入相同的異類,見識過彼此的所有狼狽——甚至可以說,他們是一體的。

沈厭愈發沉默了,路太長,他背上暖暖的,常意靠著,漸漸有些發困了。

她帶著點困意,喁喁道:“小怪物,你自己說的,要反悔也是你先反悔。”

她確實困了,也隻是隨口提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沈厭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感覺她呼吸微沉,已經睡過去了。

沈厭神情莫名地在原地杵了一會,或許是因為背上有個熟睡的人,重新邁步的時候走得更慢了。

常意的警惕心可以說是時有時無,之前在常家的屋子裏,想好好睡一覺都難。可現在不過是想在沈厭背上小憩一番,還真的睡死了過去。

但在人背上睡覺,再如何穩妥也沒有床舒服,她在沈厭背上不安穩地做了個夢。

她該記的、不該記的都記得很清楚,一閉眼就什麽都能想起來。

剛從長堰村被先生救回來的時候,她雖然被沈厭這傻子喂了血,但也隻是全靠意識在強撐,一口氣說完就暈了過去。

那時候她是怎麽想的呢?常意很清楚自己想活下去,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繼續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

可看到光的那一刻,她心裏唯一想的卻是——她活不活也無所謂了,隻要他不死。

常意在洞裏整整六七天滴水未進,小怪物到底放了多少血才救回來她,誰也不知道。

常意醒了,他還躺在**。

常意還不知道他具體長什麽樣,在山洞裏隻能看見他的黑發和若隱若現的漂亮五官。但躺在**的這個少年,卻已經是一頭白發。

她蹲在床頭沉默著看了半天,問大夫他怎麽了。

大夫猶豫,還是老實道:“或許是因為氣血驟然受損,才有此異象。我以前還在村子裏行醫時,也見過諸如此般的病人,俗話說,發為血之餘,不知道十娘子有沒有聽過。”

常意看過的醫書不多,對大夫的話一知半解。

大夫提前被沈閔鈺叮囑過,十娘子思慮過深,不要讓她太過擔心這個病人的病情,於是又伸手把了把少年的脈,安慰她道:“不過他這樣的身體,我也從來沒見過,我看他現在脈象康健有力,並沒有血虛的征兆,十娘子不必擔心。”

常意小聲地把大夫的話重複了好幾遍,有一些她並不明白意思,但她記憶力好,所以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怪物的頭發,突然對大夫說道:“您能教教我醫術嗎?”

大夫哪裏敢教她,連聲道自己才疏學淺,不敢不敢。

恰好沈閔鈺忙完長堰村的後事,聽說她一醒來就蹲在別人床前,掀簾過來看她。

沈閔鈺說道:“你想學,我教你便是。”

“自己的病還沒好。”沈閔鈺罵她:“倒關心起別人來了。”

常意有些羞愧地低下頭。

她倒不是因為不關心自己的身體覺得不好意思,而是羞於自己的無能。她本來是想為先生解憂,但掉進墓室,反而給先生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煩。

沈閔鈺哪裏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溫和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靈江再過不久,就能通航。”

他走到他們倆身邊,問道:“這小子是叫厭?”

常意迷茫了一下,反問道:“厭?”

沈閔鈺麵露驚訝:“那天在山上不見了的,似乎隻有你們兩個人,不是他,那是誰?”

常意消化了一番沈閔鈺的話,又看少年的臉,那是一張如同謫仙般的臉,高鼻薄唇,身體有些消瘦,如果不是在墓室裏見過他一點不通人性的舉止,怕是能把他錯認成仙童。

這張臉和她記憶裏那個滿臉黑紋的醜陋少年沒有一點相似。

常意索性跪在床邊,低頭捧住他的臉。

她眼神專注,過了半響,輕聲開口道:“是他。”

其實除了那像胎記一樣的大片黑斑紋,常意似乎從來沒真正看到過厭的臉,因此沒法想象那一片恐怖紋路下的臉,再正常不過。

但常意記得他的臉上,有一個不起眼的痕跡。那晚她抵在厭胳膊上,清晰地看見了他唇邊那顆再小不過的痣。

她貼近了點看,白發的少年唇角果然也有一小粒不起眼的痣,給他漠然的臉染了點凡間煙火的迷離。若是不細看,是發現不了的。

她還懷疑過小怪物是不是人類.....卻從沒想到他和厭居然是一個人,她並不在意他變化的容貌,隻疑惑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要救她、他還有人的意識嗎?

疑惑一個一個盤旋在常意的腦海裏,她抿緊了唇,又開始思索起來。

沈閔鈺見狀,在心裏歎了口氣,覺得這兩個孩子也是緣分,世間有這麽多不幸的人,唯獨他們倆苦到了一處。

他對常意複述了一遍之前長堰村裏那個女人告訴他的話,告訴了常意他的打算。

“他父母和我有舊,夫妻葬身於此,多少也有我的大意。你和他正好也有緣,我打算收他當弟子,他比你長幾歲,正好作為師兄,也能照顧你。”

沈閔鈺雖然詢問了常意的意見,但她的答案根本不用說出口。

沈閔鈺在墓口的那一刻,甚至能感覺她想一命換一命的衝動。

餘下沒什麽事,常意便一直守在少年的床前,沈閔鈺勸不動她,偶爾來探視,看見她趴在床沿上,袖子上深一塊淺一塊,都是不均勻的濕痕。

小怪物的身體也是小怪物,沈閔鈺請了好幾個隨行的大夫來看,甚至親身上場,也看不出他身體有什麽問題,隻能等他自己醒。

常意雖然知道他是厭,但心裏仍舊叫他小怪物,仿佛這是什麽暗號似得,她怕喊了其它的,他認不出來。

他睡了好些天,在一天中午的時候,突然有了些意識。

常意發現他的手動了一下。

她愣了一小會,歪了歪頭,用雙手合握住他的手。

他真的醒了,常意感覺到他血液流動的加速,和升高的溫度。

她明明心裏沒有多難過,也沒有多激動。

——但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什麽冰涼的**從臉旁滑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握住的少年的手上。

常意抿唇,想控製自己的表情,露出一個笑容,但下一刻,她失去了所有表情。

他睜開眼的第一句話是:“別哭。”

他的眼神冷淡又疏離,淡淡地垂眼看著她,仿佛全然是一個陌生的人。

他既不是清醒的厭,也不是混亂的小怪物。

少年漠然抽回手,對她說了醒來後的第二句話:“別碰我。”

常意心中一跳,怒從心中起,猛地一下睜開眼。

——嘈雜的聲音一股腦湧進她的耳朵,走街串巷的叫賣聲把她從夢裏拉回了現實,常意反應過來,這裏是東街。

沈厭真把她背到了東街。

但他也沒有叫醒她,隻是不知道從哪找來輛馬車,把她放在了榻上,他坐在她正對麵,斂下目光,落在她身上。

常意一下子抬起頭,正好和他冷漠的正臉對上。

沈厭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常意頓住,突然伸手,狠狠地打在沈厭胳膊上。

馬車裏回**起一聲悶響。

沈厭愣了一下,蹙起眉頭,捉住常意通紅的手,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她滾燙的手心,給她降溫。

他低聲問她:“突然發什麽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