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懷玉四十-溯往

“他是......”

常意看不見他的背影, 轉過身去問大部分時間在村子裏的關扶:“你在村子裏見過他嗎?”

“沒啊。”關扶撓撓頭:“這小子真厲害,我要見過他,肯定問他要不要跟著我幹。”

“這村子這麽小, 還有你沒見過的人。”常意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心裏卻在回想剛剛少年那張臉。

她不是沒見過長的醜的人,他那張臉比起醜, 倒不如說是駭人。

常意揉了揉額角, 努力回想他的臉,卻隻能想起那密密麻麻的紋路, 根本看不清五官。

越是怪異,她越是留心,這樣奇怪的人她在這村子裏住了這麽多天, 居然一次都沒遇見過。

她關注著那個少年的身影, 來來去去, 別人還沒搬兩塊, 他搬過來的已經堆起了一個小丘了。

隻不過那少年好像察覺到了她的視線,每次放下石頭都背對著她, 一放下就跑了。

常意看他這樣,更專注地盯著他一個人了。

兩人莫名其妙隔空較起了勁, 常意抱手,發現袖口緊了緊。

一個小女孩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她旁邊的,在後麵使勁拽她的袖子, 她左邊還跟著一個男孩, 也眼神灼灼地盯著她。

常意認出來這小女孩就是之前那些婦人議論她時, 嚷嚷著要她裙子的小孩,旁邊那個男孩和她長得很像,都圓頭圓腦的, 嘴唇很厚,臉上泛著一圈土紅......大概是兄妹吧。

常意把袖子從女孩手裏扯了回來,冷淡地看著她。

女孩脆生生地說:“我們第一個搬完,你就把裙子給我。”

“為什麽?”常意重新看向那個搬石頭的少年,漫不經心地回道。

常意隨口一句,把那女孩問倒了,那女孩想了半天,嘴巴大張,看向了自己哥哥。

那個男孩說道:“因為沙丘那的石頭要基本上都是我們搬完的,二兩銀子不夠,你得再補償我們一身裙子。”

“哦。”常意看他們倆都閑得發慌的站在她旁邊,沒有一點要去搬東西的樣子:“那你去搬吧。”

“你準備好那什麽漂亮裙子就行了。”那男孩還頗有點不客氣的意思,大喇喇地昂著頭說道。

“小孩,你們叫什麽名字啊,太厲害了吧,我替我家小姐找幾套好看的裙子,回頭給你們送到家裏去。”關扶笑起來,牙根子都有點癢癢。

男孩還沒到分清別人話語之意的年紀,驚喜自豪地說:“我叫喜牛,我妹妹叫喜妹,我們家住村口往裏數第十一戶,別記錯了。”

“知道了。”關扶心想,這村真他娘的邪了門,大人就算了,小孩也這麽討厭,啥事都不幹還死皮賴臉地來要東西,還送裙子,送你們倆一頓竹筍炒肉差不多。

常意懶得理這兩人,還在往岸邊看,突然說道:“搬完了。”

“什麽......”這也太快了。關扶愣住了,不可思議地往那邊探出身子。

除了零零散散幾塊石頭,其他的基本上全是那少年一人搬的。

兩個時辰,也許隻夠一個人跑幾個來回,卻足夠這個少年搬空整個土丘上的石頭。

“拿二兩銀子。”常意說道。

關扶這下是真的心服口服了,給這少年二兩銀子,他甚至還覺得少了。

關扶想過去把錢遞給少年,常意拉住他:“錢給我,我來給。”

她站在原地,等著少年向她走過來,不僅是少年,那些試圖搬石頭,發現土丘已經空了的村民也圍了過來。

少年走到她麵前,半邊身子卻是微微側過去的,烏黑的頭發擋住了他斜著的臉,常意發現他露出來的鼻梁還挺高的。

而且他站在她麵前,幾乎高了兩個頭。

一直躍躍欲試的喜牛跳到了她麵前,伸手就要拿她手裏的銀子:“好了,給我吧。”

關扶出手飛快,喜牛髒兮兮的手還沒碰到常意就被他打掉,他疾聲厲色:“你做什麽?”

“銀子啊!”喜牛被他不留手地一拍,感覺手都要斷了,大聲地哭嚎道:“你們說話不算話!不是說了搬完就給銀子嗎?”

“又不是你搬的,為什麽給你?”常意淡淡說道,把手裏的銀子拋了拋。

“他——”喜牛抱著手跳腳,指著那個少年:“他是我們家的,他搬了難道不算嗎?”

少年依舊側著身子,沉默以對。

“他是你們家的,搬的也隻是他一個人,憑什麽給你,臭小孩,滾一邊去。”關扶不耐煩地揮了揮。

喜牛大哭,撲到人堆裏,窩在一個婦人懷裏:“他們不講理!不給我錢,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喜牛也哭,喜妹也哭,一時間哭聲一片,常意太陽穴都漲的疼。

周圍看熱鬧的人既不勸也不說話,平日裏他們說閑話,都和自己利益沒什麽關係,但是這可是二兩銀子,他們心裏想著與其落在陳家一家讓他們家過上快活日子,還不如給那小子。

常意冷眼看著他們,沒有動作。

她感覺到那少年在用餘光瞄她——他想要這二兩銀子?

陳大娘抱住兩個孩子,也張開嘴哭爹喊娘,顯然陳大娘比孩子路數更高。

“你外頭來的妹子,不知道事情的原委,這東西他不是人啊,長著一張人皮,不對,他連人皮都不是,我們喂他長大,他卻一點都不想著報答我們......你給他銀子,還不如交給我這個娘放心。”

“別他.媽的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有什麽關聯。”關扶暴躁地跺了一下地,忍無可忍地罵道。

在陳大娘懷裏的陳喜牛突然跑到常意前麵,大聲叫道:“他就是我們家養的畜生,你雇了頭驢拉磨,難不成也給驢銀子麽?”

小小年紀怎麽說得出這麽惡毒的話!常意和那少年還沒什麽反應,關扶先氣得臉都變成了豬肝紅,腦子都暈了。

關扶伸腿想把陳喜牛一腳踢走,這時其他人倒是有了點動靜,拉住他勸他別對孩子動手。

其他人,乃至那個自稱娘親的陳大娘對陳喜牛的話都是一臉習以為常的態度,仿佛這再正常不過。

常意又觀察了眼少年,他毫無反應,顯然已經習慣被比作畜生了。

察覺到常意的眼神,他終於臉側了側,看了過來。常意忽略了他可怕的臉,注意到他的眼神,她說不上來他的眼神裏包含著什麽,反正不像是希望。

常意麵前站著他和陳喜牛,而那二兩銀子的歸宿,全在她一念之間。

常意輕輕地把銀子放在其中一人的手上,說道:“拿著這錢好好過日子。”

陳喜牛欣喜若狂地抓著手裏的銀子,連連道:“謝謝姐姐、謝謝姐姐。”

陳大娘也沒想到這麽容易,表情都控製不住了。

周圍的人都沉默地看著她們一家人。

常意還不僅如此,特意款款走到了三人身邊,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喜妹,改日我給你做身漂亮裙子,送去你家。”

她沒有回頭看少年的表情,從剛剛她放下銀子的那刻起,少年的身形仿佛就凝固住了一般,再也沒有動過。

本來就是有競爭的事,沒幾個真心願意祝福他們一家,客套了幾句便散了。

常意一回頭,發現那少年也不見蹤影了。

“您這是幹嘛!”關扶表情有些委屈,又不敢直說:“便宜了那家人。”

“天下沒有白得的便宜。”常意不以為然。

關扶聽她這麽說,知道她心裏肯定有主意了。

隻不過他還是惋惜道:“那孩子......太可憐了,累了這麽久,怕是一分銀子也拿不到。”

“不拿,對他才是最好的。”常意知道關扶心軟,但有時候善意的出發點,未必會帶來好的結果。

她沒有和關扶解釋,而是說道:“你把我那條顏色最豔的裙子拿出來,在村裏找個裁縫改成那個女孩的尺寸。”

“還真送啊?”關扶瞠目結舌。

“當然。”常意摸了摸自己的指甲,語氣平靜無波地說道:“——教教他們,什麽是規矩。”

關扶看著常意的動作,閉上了嘴。

雖然語氣未變,他憑借自己多年的經驗察覺到,眼前的這個少女,已經生了怒意。

——

“他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呀,他沒名字。”喜妹笑嘻嘻地說道,眼睛全黏在常意手裏那條裙子上。

常意手壓著那條裙子,喜妹見抽不走,隻好乖乖坐著聽她說話。

“你哥哥叫喜牛,你叫喜妹,他沒名字嗎?喜天、喜地這樣的......平時你們怎麽叫他的。”常意耐心地拿著裙子循循善誘。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喜妹不耐地打了一下炕:“平時誰會喊他啊?他沒名字,就是個討厭鬼,你叫他厭就行。”

他們真的是一家人嗎?陳大娘為什麽自稱是他的娘,這是對家人的態度嗎?

“為什麽?”常意說道:“他為什麽和你們不一樣?”

“什麽為什麽呀?”喜妹翻了翻眼皮:“娘說他是我家養的畜生,我們為什麽要和畜生一樣啊?”

“給我嘛——”喜妹大力地拉拽常意手裏的裙子,常意索性鬆了手把裙子給了她。

“你做什麽問這麽多?”喜妹總算把裙子拿在了手裏,歡喜起來:“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想和他搞在一起?”

常意眉頭輕皺,沒想到這麽小的孩子,說話這樣世俗,她母親陳大娘也是功不可沒。

喜妹眼睛轉了轉:“那個惡心的醜八怪有什麽好的,你不如跟我哥在一起,我哥比那個醜八怪強得多呢?”

喜妹喜上眉梢,村裏的大家打扮衣服都差不多,她在常意進了村的那天就盯上她了。常意有那麽多漂亮裙子,就算給了她一件還有好多,但常意要是嫁給她哥,那常意那些裙子和錢不都是她家的了嗎。

常意:“......”

常意無視了她的話和閃著期待光芒的眼神,問道:“那他......厭,和你們住在一起嗎?”

喜妹努努嘴,往窗子外麵撇道:“畜生當然是和畜生一起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