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其三十三

“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淮陰侯木木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好像從來都沒真正認識過她一樣,後知後覺地開始咆哮起來。

常意回應他,更沒有回頭, 隻是漠然地看著麵前騰騰升起的黑煙,木質的橫梁在火焰的灼燒下變得焦爛,眼看就要塌陷了。

那些黑甲兵卻動作迅速, 把常家的每一個人都製服了起來, 不論是淮陰侯和他的妻子兒女還是剛逃出來的下人,都被壓製著跪在了地上。

看熱鬧的人早在有官兵靠近的時候就作鳥獸散了, 偌大的淮陰侯府門前,除了看不見臉的黑甲兵,隻有常意一人站立。

“領事, 這些人......是都壓回去嗎?”

黑甲兵裏走出一個看起來像頭子的人, 恭恭敬敬向她問道。

“等著。”

常意吩咐, 轉身一步一步從台階上走下來, 無人敢大聲喘氣,常意的腳步聲像割肉的刀, 每靠近一步都割在常家人的心頭,直到走到他們身邊才停下。

“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

常意看了眼跪在她腳邊的常家人,語氣平淡如水:“待會你們可以好好看看,你們的親人——可千萬不要看走眼了。”

淮陰侯睚眥欲裂, 雙眼通紅地盯著這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 這張臉上有幾分春娘的影子, 一樣的嬌美、一樣的羸弱。

可她又和春娘完全不同,春娘從來沒在他麵前露出過這種冷漠到酷烈的表情——

展現這樣俯視下來的威壓。

仿佛之前展現在他們麵前乖巧又與世無爭的麵孔,隻是她一張信手捏造的假麵。

她可以隨意拋下, 像現在這樣露出裏麵被權勢熏陶已久的、獨特又優雅的傲慢。

常熙回失魂落魄地說道:“為什麽?為什麽要抓我們?”

他不懂,隻是過了一.夜而已,為什麽他的世界卻驟然大變,一切都變得陌生了起來。

大夫人比他老練,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讓他別說了,他們和這些精兵對起來,顯然是沒有一點優勢的。

淮陰侯比起大夫人反而沉不住氣,他因為震驚而沉默許久,壓抑的怒火一下子噴湧而出。

他大喊:“你憑什麽抓我們,我們犯了哪條律法,你可知道王公不下獄,你們敢這樣對我們。”

淮陰侯又咬牙切齒地看向常意。

“常意,你還有沒有尊卑,我是你父親!”

黑甲兵跟在常意身後,用大嗓門試圖壓下淮陰侯的怒吼聲:“把他們嘴都封上,怎麽幹的事,回去全都打二十板子!”

廢話,他可不想聽常大人的家私,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他好不容易升職,還想多活幾年。

幾個黑甲兵一聽慌了,連忙就要拿東西塞住他們的嘴。

常意揮停他們,說道:“不用,等會還有話問他們。”

淮陰侯冷笑道:“你到底是誰,回我們家有什麽目的,這場火是不是就是你放的?——難怪你平日裏就不尊自己祖母,還把家裏搞得一地雞毛,原來是故意來報複我們的!你是不是還記著當初南遷我們沒把你帶走!”

“你是來害我們家的!”

“家裏對你那麽好,沒能感化你這畜生。你枉顧人倫,對長輩如此,會有報應的!”

淮陰侯這話說的,連原本失魂落魄的常熙回都有些聽不過去了。若不是常步箐自己做了這回事,常意怎麽會有機會在家鬧起來呢?

常意沒有生氣,反而淡淡道:“王公不下獄,是前朝的規矩。”

“那又如何?”淮陰侯不管不顧地大叫:“淮陰侯是開國皇帝親授的爵位,非大錯不得降罪。前朝今朝,說到底還不是一家的血脈!”

他話音剛落,全場都寂靜下來,每個人都屏氣凝神,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一滴冷汗從黑甲兵的額頭上滑落。

難怪淮陰侯隻做了個小閑官,老夫人也不催他上進,要是他再上進一點,都等不到常意想起他們,淮陰侯府就先一步被流放了。

常熙回在旁邊捏著拳頭,恨不得衝上去讓他別說了。

淮陰侯還不知所謂,向壓著他的鐵甲兵,努力辯解道:“她是我的女兒啊,一定是因為小時候的事對我們懷恨在心、有意報複,我什麽事都沒做,你們不能抓我們!”

押著他的黑甲兵扭過頭,恨不得自己沒長耳朵。

常意笑起來,她接連奔波一夜沒休息,聲音有些沙啞,卻依然清洌。

“父親,你知不知道府裏的井下封著什麽,私藏前朝的東西,你們是打算造反嗎?”

“什麽?!”淮陰侯察覺到常意話裏的危險,滿臉怒意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大夫人麵色一白,從兒子身後匍匐著爬了出來,滿臉都是汗珠,她辯解道:“不是我,是常步箐那個小蹄子讓我封的井,我什麽都不知道!”

常步箐!又是常步箐!

“她讓你封你就封!”淮陰侯大罵道:“她讓你把家裏的銀子全給她,你是不是也要給!”

大夫人嘴唇囁嚅了幾下,沒敢說話。

她當然不是偏聽常步箐的話,常步箐雖然養在她膝下,但終究是個妾生的,大夫人自認沒有苛刻她,就已經算是仁慈了。

她不敢說,封井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老是在夢裏大哭的常笑鶯,那時南邊的都城剛降,他們一搬回原來的常府,常笑鶯就開始做噩夢,連連大哭。

常步箐在這時跟她提議,院子裏的井死了人,衝撞了常笑鶯,不如用巨石封上,讓井裏的冤魂不敢再害人。

大夫人想想那晚老夫人說的話,確實是這個理,封上之後常笑鶯就好了,她心裏還有些慶幸。

她沒想到,原來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埋下禍端。

常熙回努力護著母親:“常意,我跟你說過的,是常步箐攛掇我母親,我母親出身名門,不會做那些髒事,她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這些都是常意早就知道的,沒什麽新意。

她沒回應慌得不行的常家人,轉頭看向火勢漸小的府邸。

伴隨著轟隆的巨響。一個身影拖著什麽東西,在門口橫梁倒塌的前一刻衝了出來。

縱然張衣身行矯健,在火裏穿行,還要辨認屍體,此刻也狼狽得不行。

他背上扛著一個人,把那人放在地上,跪下說道:“她還有口氣,常成雨房間裏隻有一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

眾人看到他放下來的人,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身形臃腫的老婆子,衣服已經幾乎被燒光了,肩膀上有幾處正在冒血。

常意蹲下來看她的傷:“不是燒傷,是被小刀刺的。”

張衣接道:“發現她時,她正被關在壁櫥裏不得動彈。”

有人故意把她關在裏麵,是沈閔行嗎,還是常成雨?

她用手扒開老人肩膀上的傷,痕跡很淺。

常意思忖:“這傷不像男人的力氣留下的,刺傷她的是個女子,而且平常可能沒用過刀。”

淮陰侯伸長了脖子:“娘、娘——你們快救救她啊!”

不用他說,常意也不可能讓她白死在麵前,剛剛來的路上她就讓人去找了大夫,就在旁邊待命呢。

她讓人把老夫人房子的丫鬟都押出來,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有十幾人,居然沒有一個丫鬟顧得上老夫人,這屬實不太正常。

常意隨便問了一個丫鬟:“晚上老夫人在哪?”

那丫鬟聲音顫抖地回道:“老夫人睡了,和丁小姐兩人在屋子裏。老夫人說有丁小姐伺候她,我們都不必進屋。”

丁媛。常意從記憶裏翻出這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

“那著火時,你們也沒一個人想著去看看老夫人的安危?”常意問道。

那丫鬟怕被降罪,連連辯解道:“不是的,我是要去喊老夫人的,可是裏邊門鎖了,我叫了好久都不開,火從裏麵起來的,都快要燒出來了......”

她不能為了老夫人,把命葬送在裏麵吧。常意懂了她的未盡之意。

常意問張衣:“你進去還看見別的人嗎?”

“門是反鎖的。”張衣眉頭緊鎖,細細回憶:“壁櫥前有一具屍體,不過我以為是丫鬟,沒注意。”

丁媛......是老夫人的侄孫女,她的榮辱皆係於老夫人身上,為什麽會突然對老夫人下殺手。

除非有人給了她更好的選擇。

就像常步箐那樣。

常意眼睛輕闔,丁媛和老夫人沒什麽深仇大恨,沒必要一命換一命,她反鎖隻是怕殺人被發現,可沒想到火燒起來,就不是她能控製的,門伐可能被火燒壞卡死,也可能是被設下這一切的沈閔行擺了一道。總之,她也死在了裏麵。

丁媛第一次拿刀,不知道人體的肌肉遠比她想象中堅韌,老夫人肥滿,肉又多,她刺了好幾下都沒把老夫人刺死,於是慌了神,把人推進了壁櫥,想讓她被燒死在裏麵。

多虧了她這愚蠢的舉動,不然老夫人可能還撐不到張衣進去救人。

看了看老夫人的傷口,大夫拿出帕子擦了下額頭上的汗,小聲道:“大人,這、這怕是救不了了。”

“我知道。”常意平靜說道。

“讓她能說出話就行,我隻需要一刻鍾的時間。”

“好、那我試試。”大夫拿出藥箱裏的銀針,刺在了老夫人的幾個穴位上。

老夫人身子一顫,眼皮顫顫巍巍地睜開一點,又無力地垂下。

她嘴唇蠕動,不知道在說什麽。

常意吩咐:“拿碗水來,把她潑醒。”

“你怎麽能這樣!”淮陰侯發了瘋似得往前麵爬:“她一個老人!你救她啊、你救她啊......你還是不是人,她是你祖母!我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你這樣對她,就不怕遭天下人非議嗎!”

常意踩在了淮陰侯往前努力伸的手上,疼得他一叫喚。

常意眼裏一片漠然:“三綱五常、祖宗法製,那是用來束縛你們的東西。”

“而製造規矩的目的,就是適應權威。”

常意手一抖,碗裏的水傾瀉而下。

幾滴冰冷的**,濺在了呆若木雞的淮陰侯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