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其二十六-溯往

阿千一醒神, 猛一紮子站起來,看清了站在藥櫃前的那個小孩。

阿千分辨不出她的年紀,但肯定比他自己小。這小孩又瘦又矮, 一副發育不良的模樣,身量跟大街上五六歲的小孩差不多,渾身又破又爛的, 頭發披散在肩膀上, 像是被什麽東西掛住了一樣,都快飛出去了。

她臉上都是灰, 看不清具體的相貌,還混著一些仿佛被拖曳出來的擦傷,不止臉上, 她**出來的皮膚上大大小小都有著這樣的痕跡。

阿千眼神稍稍一瞥, 就看到她兩隻手被白色的布包著, 像是兩坨粽子, 白色的布條上滲出一點暗紅色的血跡——這可了不得,這麽厚的包紮, 還滲出血跡,阿千已經想象到這小孩的傷有多嚴重了。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小孩說道:“你是手受的傷?怎麽傷的、嚴重嗎?你跟我過來,我先帶你去找我祖父。”

阿千的手還沒拉到那小孩,那小孩先自己退了一步, 避開了阿千伸過來的手。

她雖然已經快站不住了, 還是搖搖晃晃地說道:“對不起, 我沒有錢......我沒有錢,現在付不起診費,但是我識字, 還可以幹活。我、我寫欠條......”

阿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心情浮起一些複雜的情緒。他看著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小孩,明明自己一無所有,還傷成這樣,卻沒有在他麵前賣弄一絲可憐。

她怯怯地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展示了出來。

他跟著祖父開藥鋪這麽久,不是沒見過沒有錢耍無賴的人——他們這樣沒有背景的小店,更容易招這種人惦記。

他想起那些因為一兩藥錢便賴在他們店裏撒潑、強行要求送他們的人,相比之下,竟還不如這麽小的一個孩子。

阿千收回複雜的心緒,忙說道:“知道了,帳待會再算,你先跟我進來。”

他小心翼翼地避過小孩包紮的地方,想要牽著她的胳膊,但轉念一想,他倆身高差距這麽大,牽著也不方便,幹脆一把把小孩抱了起來。

這孩子比一般小孩體重還要輕不少,阿千覺得這甚至還沒有祖父讓他曬得一袋藥材重。

小孩不太習慣讓他抱著,變扭地動了兩下,但已經沒什麽力氣了。

阿千一入手就感覺到她身上的滾燙,鼻尖還嗅到一股怪味,似乎有什麽東西腐爛的味道,就知道她傷得嚴重,趕忙衝到後院去找孫老頭。

孫老頭不是聾子,多多少少也聽到了前台剛剛的話,此刻已經拿出了藥箱。

“嘶——”

孫老頭一看一聞就知道不對勁,趕緊指使著孫子把小孩手上纏的布帶子剪了。

白布條落地,一陣惡臭撲麵而來,孫老頭和阿千齊齊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表情。

這小孩的整個手都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了,五指血肉模糊,有些地方都露出些白骨來,顯然是用布條悶了有些時間了,血肉之際都冒出一些黃白色的膿液,摻在紅黑的傷口裏,忒瘮人。

那十指的指甲,更是沒一塊好的,有的裂了有的翻了,有的隻剩一小半,要掛不掛的在皮肉上晃**。

孫老頭哪怕行醫半生,也沒見過這樣慘烈的傷口,這傷口的主人還是個這樣小的小孩。

他脫口而出:“再過兩天來,你這傷口都要生蛆了!你爹娘呢,怎麽讓你這樣......”

話還沒說完,就被孫子阿千頂了回去。少年人心思總是更細膩一些,這小孩這麽慘不忍睹的出現在這裏,總不可能是離家出走,八成是被家人拋棄了。

孫老頭於心不忍,長歎一口氣,拿起箱子裏的小刀剪子,柔聲對小孩說道:“你這傷口的腐肉得全部剔了,這些指甲也得全拔了,才能長出新的......其他的,便看你自己造化了。”

說是看造化,其實孫老頭已經默認這小孩活不了多久了,其他還可以挽救,但傷口已經發了瘡瘍,任憑扁鵲在世,也沒別的法子,隻能靠天收。

熬過去是上天憐賜,熬不過去就是一張白布。

小孩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抬起蒼白的小臉斷斷續續說道:“阿爺,你該怎麽治、便怎麽治,如果我僥幸能活下來,必然銜環結草相報......”

她乖巧地把手往孫老頭那邊伸了伸,示意他可以盡管下手。

小孩的虛弱聲音如同風一樣在空中飄散:“如果我活不成,把我隨便找個地方扔了便成,千萬別誤了你們名聲。”

阿千緊緊拉著她胳膊,眼底閃過一絲晶亮:“好了,別說了,我祖父醫術很好的。”

孫老頭狠狠瞪了眼阿千,拿起刀子噴了些高粱酒,手起刀落,那一小塊一小塊的碎肉便掉在了地上。

光是站在一旁圍觀,阿千就已經感同身受地疼到暈厥。

再一看那小孩,隻是坐在那低頭咬著牙齒,從齒間泄出一點痛苦的悶哼。

一套剔完,阿千想安慰安慰小孩,伸手一看,小孩臉上無聲掛滿了淚痕,竟然已經痛到昏過去了。

孫老頭攥起袖子給她擦了擦臉上未幹的淚珠,不知是在安慰誰:“昏了好,昏了少受點罪。”

阿千揪著心,坐在旁邊等著拔完指甲,將她的手用店裏幹淨的紗布包裹起來。

但能不能熬過今晚,就看這孩子的造化了。

——

常意知道自己在做夢,她分得清夢與現實的區別。

如果是現實,她的回憶會清晰到每一根毛發,而不是像這樣,每個人身上都漂浮著一層看不透的影。

但隔著霧,她也能清楚地辨析出誰是誰。

她的夢雜亂無章,卻又像一台排好章節的戲,綱目便是她乏善可說的人生。

她看到春娘的表情在變化,一會是愧疚、一會是恐懼。

但很快,淮陰侯出現在春娘麵前,她的那些對著自己的情緒,便**然無存,隻剩下看向淮陰侯的無限依戀。

一些看不見的影子開始推攘她,她沒有動,那些影子便悻悻然離去了。

常意麵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靜靜地看著恩愛的二人,吵架、偏寵、和好、再到寵幸他人納妾,春娘的一生便在她的眼裏這樣到了頭,她得到了情人的愛,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特殊的。

春娘是寄宿在愛情上的花,而她的女兒隻是隨之而來的附贈品。

所以她被毫不猶豫地丟下了。

常意坐在小小的空間裏,突然發現周圍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她的世界終究隻剩下一人。

那她還要再苦苦掙紮嗎?

為什麽不。

——

“你醒了啊,你命也太大了吧,這都能熬過來!”

常意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一張清秀又有活力的大臉,表情誇張,幾乎眼睛都要瞪出框了。

她的理智回歸,想起這對救了她的大夫爺孫倆。

她能活下來,全靠他們倆好心。

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道謝。

阿千揮揮手,示意她別說這個,驚喜地湊到她跟前:“你知道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以後肯定有好運氣的。”

“謝謝。”常意抿了抿唇,舉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傷,兩隻手都被細細地包裹了一遍,手藝比她不知道要好多少,她現在甚至可以做出簡略的抓握的姿勢。

疼還是一樣的疼,隻不過久了就麻木了,還能感覺到一絲清涼,應當是上了藥。

她不知道該怎麽感謝好,這對爺孫沒有本救她的義務,現在卻不僅救了,還搭上了藥錢。

阿千顯然對這些並不是很在意,滿是好奇地問道:“你有名字嗎?之前是住在京城的嗎,怎麽到這來的?”

“我有名字,叫常意。”常意思忖片刻說道:“我之前是住在京城的,爹娘走的時候沒帶上我,我便逃下來了。”

阿千心裏有些心疼,無措地摸了摸鼻尖,說道:“不想那些晦氣事了。我祖父說,你這骨頭傷的,得養個一年半載的才行,你就在這裏好好養病唄,什麽都不要想。”

“可我並沒有診金......也買不起藥。”常意搖搖頭說道:“我會去賺錢還清你們的診費,一定不會食言的。”

阿千剛想說什麽,被一道蒼老的聲音打斷。

孫老頭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這外頭這麽亂的,你一個娃娃,怎麽賺錢?”

“這樣......”孫老頭想了想,語重心長地說道:“我不是不要你診金,你以後可以在我們家鋪子裏幫忙幹活,我們倆爺孫也沒別的心思,留在這兒,以後便是我的孫女、阿千的妹妹。”

他為常意看過病,不可能看不出來眼前這小孩是什麽性別,一個在亂世裏被拋棄的女娃娃,結局幾乎一眼就望得到頭。

這一番話不可謂不真誠,不可謂不動人。

可常意還是愣了半響,婉拒了孫老頭和阿千的好意。

隻過了過了一兩天,這位京城的新主便展現出了他非同一般的統治手段。

常意走到大街上,發現已經有不少走販商卒準備營業了。

她隻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感覺到和前兩天截然不同的放鬆氣氛,估計那位給出的賦稅政策相當優待。

門口的告示稀稀拉拉的,隻貼了幾張紙,上麵大意是歌頌廢太子,不,應該說是如今的殿下的功德。

讓常意奇怪的是,這通篇下來,措辭也隻是殿下,而不是陛下。

如今住在皇城裏這位,並沒有直接稱帝。

難不成是因為前皇帝一等人跑了,導致這位殿下心裏還有什麽顧慮。常意心念一動,有了主意。

前皇帝帶著重臣往南方逃跑,肯定還要新建政權,屆時南北分立,一個國家就有了兩個皇帝。

分裂的兩邊必然要交戰火拚,決出一個勝者統一兩邊。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常意在城門的告示前站了好一會,才移開腳步。

城門旁邊還有一處公告,那顯然熱鬧的多,不僅圍了許多人,還有專門的人在旁邊解釋上邊的內容,防止平民百姓看不懂。

她仗著自己又矮又瘦,像條泥鰍似得從擁擠的人堆裏擠了進去。

“十五兩!”一個帶著頭盔的軍漢靠在告示旁,大聲地嚷嚷:“凡是進了我們隴右軍的,都有十五兩。”

原來是征兵的告示。

隴右軍就是這位殿下的軍隊,他當年被廢太子稱號,流放的地點就是隴右。

一旦被選上就有十五兩銀子,這可算是一筆巨款了。因此圍在這兒的人極多。

負責講解的軍漢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別吵。

“都別急!一個個報上名字,殿下今日就在軍營,你們要是被選上了,還有機會親眼麵見殿下!”

軍漢的話裏不無自豪,常意一聽,擠到前麵:“我能應征嗎......”

軍漢定睛一看,這擠到麵前來的居然是個還沒他腰高的小屁孩,不禁捧腹大笑起來。

他單手把這小孩拎了起來,看她穿得破舊,大概是街上流竄的小乞丐,聽到了有銀子拿,便動了心。

他覺得好笑,也沒譏諷這孩子,把她提在手裏晃了晃就放了下來:“就你這小身板,能幹些啥?敵人還沒來,一陣風就把你吹跑咯。”

常意一點也沒生氣,理了理己的衣領,抬起頭認真地說道:“不是隻有能上戰場的人才有用。”

“那你說說你還能幹嘛!”軍漢有意逗她:“讓你去夥房,你夠得著灶台嗎?”

周圍的人都善意地笑了起來。

常意踮起腳尖,對他說道:“你俯下身來,我就告訴你我能幹什麽。”

軍漢挑挑眉,漫不經心地蹲下來對著她,臉上就差寫著看你有什麽本事了。

常意頓了頓,附在他耳邊輕聲開口。

“我有祥免帝南遷的路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