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霧散終有時

午時,城門口還不斷在湧入五湖四海的人。一片喧囂,站崗的士兵站得筆直,猶如列隊歡迎眾人入城。三教九流、江湖俠客聚到一起,不免起衝突,輕則口角,重則打架鬥毆,守衛士兵隻上前製止,並不像之前那般將鬧事者刑拘。

梁奚亭夫婦帶著扮作普通人的精銳,坐在城外大樹下茶棚裏飲茶歇息。烈日當頭,樹蔭下還算涼快。鄭玉生從遠處跑來,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珠,衝梁奚亭二人道:“梁掌門,將軍,一切準備妥當。我們的人已混入守城軍,屆時裏應外合。”

宋曉雲見他滿臉汗,倒了杯茶遞到他麵前:“來,吃口茶歇一歇。”

“鄭將軍,城裏情況如何?”梁奚亭轉著短笛,若有所思望著城門口。

“進城的江湖俠客大多在登天樓附近歇腳,大大小小的客棧皆人滿為患。”鄭玉生喝口茶潤了嗓子繼續道,“巡邏隊增加了不少,周銳的人分散到各個客棧去了,打架鬧事的可能性不大。”

“嗯。”梁奚亭收回目光,皺眉苦思。

宋曉雲知他在擔憂,柔聲道:“溫如和星河守登天樓,周銳負責觀審人群的安危,我們負責城門,萬無一失。”

梁奚亭抬頭望著城牆上密密麻麻的高台,及手持機弩巡視的弓弩手,憂心道:“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這些弓弩手。”

從登天樓到這東城門有十裏距離,兩方消息互通最快隻能靠飛鴿傳書。可高台有弓弩手守著,便是隻蒼蠅也飛不過來。鄭玉生機靈,瞬間明白梁奚亭的擔憂,道:“我可以負責傳信。”

“不行。”宋曉雲果斷拒絕了他,“你輕功有限,不能拿數十萬人性命做賭,不能冒這個限。”

話音剛落,一匹白色駿馬從喧囂的城門口衝了出來,隻見它迅疾如風,“噅噅”縱起一躍一丈高,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飛越過擁擠的人群,猶如天馬神駿,眨眼便到梁奚亭等人跟前。

“噅噅~”它四蹄在地麵刹出幾道痕跡,衝著梁奚亭搖首長嘶,飄逸的白色鬃毛隨風飛舞,在烈日下閃著耀眼的光澤,驕傲至極。

“毛球。”梁奚亭笑了,起身從毛球背上褡褳裏取出一封信,上書:無法飛鴿傳書,毛球充當信使。

看那灑脫不羈的字跡,正是江千夜所寫。

“太好了。”宋曉雲起身拍了拍毛球的脖子,滿臉笑意,“有這神駒作信使,比飛鴿傳書還保險。”

梁奚亭神色這才鬆了,將信撕碎,提筆又寫了一封塞入褡褳,拍拍毛球臉頰,輕聲道:“好馬兒,這兩日全靠你了。去,去找周銳。”

毛球一臉傲嬌仰天嘶鳴,甩甩尾巴,朝城裏飛奔而去。鄭玉生望著它矯健的背影,目瞪口呆:“當年在大月氏,隻知這馬神駿無匹,誰知它還聽得懂人話。”隨即眼饞地歎道,“可惜,我怎麽就沒遇到這樣有靈性的寶馬。”

宋曉雲笑道:“良禽擇木而棲,千裏馬也要尋伯樂認主啊~”

後麵士兵跟著哄笑:“哈哈哈~將軍說得沒錯,你小子這三腳貓功夫,還想要寶馬……”

樹下涼茶棚笑鬧聲一片。解決了通信問題,梁奚亭和宋曉雲心情大好,跟大夥說話打趣,沒發現前方城門口管道上,一輛黑色馬車緩緩隨著人流穿過了高聳的城門。

風無憂趕著馬車,時不時搖動鑾鈴提醒路人,緩緩朝望星樓方向而去。他在望星樓買的小院仍在,平日隻有情思在打理。這小童死活要離開妙染坊,跟他回書院,風無憂不肯讓他留在書院,便將他打發回了京城。

杜顏真和紫陽真人坐在馬車裏,聽著車外人聲鼎沸,知道進城了。

“雲章公子處尊居顯,沒想到竟是如此細致周到之人,對你這籍籍無名的小子這般照顧,著實令老道另眼相看。”紫陽真人一路行來,見風無憂對杜顏真照顧得無微不至,還當風無憂毫無架子憐惜弱小。

杜顏真臉一紅,有些膽怯地道:“師兄,我與他……”隨即豎起兩根食指形象地貼在一起,“我們是這個……”

紫陽真人盯著那兩根親密的手指,眼中驚訝之色一閃而過,隨即釋然撚須一笑:“原是如此,老道眼拙了。”

“師兄……我……”杜顏真很怕紫陽真人會以門規懲罰他,怯生生地望著他。

紫陽真人明白他的擔憂,慈藹地道:“你雖是師父的弟子,但並未入我道門,不受門規約束。”

杜顏真衝著紫陽真人羞赧抱拳:“多謝師兄。”

“你身上餘毒已清,每日定時打坐運功,有助功力增長。”紫陽真人蒼老皺皮的手拍了拍杜顏真的拳頭,“你年輕,複原快。往後,逆道之罰就靠你傳下去了。”

紫陽真人強用清虛神功為他清除餘毒,自己卻熬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大熱的天,他枯瘦的身軀穿著厚棉袍,可覆在杜顏真拳頭上的手卻還是冰涼。

杜顏真鼻頭一酸,連連點頭:“嗯,我聽師兄的話。”

馬車緩緩駛過登天樓,杜顏真撩開簾子往外看去,登時被驚得瞪大了眼:漆黑的登天樓高聳入雲,四條兒臂粗的鐵鎖鏈從樓頂露台垂下,深埋地底,將登天樓四角牢牢固定住。

再看登天樓正門前,一個巨大的八卦鏡鑲嵌在地麵,不下一丈方圓,上麵密密麻麻刻著字,有些像羅盤,向天空反射著刺眼的光。登天樓前被禁軍圍起來,看熱鬧的民眾隻能遠遠觀望,指著那怪異的登天樓竊竊私語。

“師兄,你看。”杜顏真連忙側身,讓紫陽真人看窗外。紫陽真人望著窗外的異相,蒼老的眼眸透著擔憂,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師兄,我不懂道法,蕭景明這是要做什麽?”杜顏真望著那高聳入雲的登天樓,有些擔憂。

“唉……”紫陽真人深深歎了一口氣,閉目搖頭,“老道來晚了,大廈將傾,無力回天。登天一塌,哀鴻遍野。”

“登天樓會塌?”杜顏真驚了,自己隻是這麽一想,沒想到紫陽真人竟也是這般猜測。

紫陽真人麵色更差了,青中透白,閉目不語,氣若遊絲,仿佛隨時都能撒手人寰。他本已油盡燈枯,卻執意要跟著杜顏真進京,經過兩天舟車勞頓,狀態更差了。杜顏真不敢再擾他,隻得把頭轉向窗外,擔憂地望著那黑漆漆的登天樓。

馬車行到望星樓,紫陽真人又入定了。這一路上,他清醒時少,時不時就要入定,杜顏真擔心他悄無聲息就坐化了,手伸到他鼻下輕探,觸手溫熱,尚有鼻息。杜顏真放心下來,撩開簾對風無憂輕聲道:“師兄又入定了。”

風無憂轉身看了一眼,輕抖韁繩,趕著馬車往後院走:“那直接把馬車趕到院裏。”

馬車踏著青石板,輪轂壓壞了情思精心養護的花草。他在屋中打掃,一聽馬車進院的聲音,頓時怒了,怒氣衝衝往外走,邊走邊罵:“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竟敢踩壞公子的花!”

推開門,便見他家公子笑吟吟站在馬車旁,抱著胳膊衝他笑:“脾氣不小,你家公子自己的花草,自己不能踩?”

手中抹布啪嗒掉地,看著眼前如金似玉的白衣公子,眼淚瞬間彌漫眼眶,兩年來滿心牽掛和委屈瞬間爆發。情思衝過去一把抱住風無憂的腰,將臉埋在他懷裏“嗚嗚”就哭了:“公子,你終於回來了……我~我好想你~”

兩年了,他長高了些,快到風無憂胸口了,依舊萬分依賴他家公子。杜顏真笑容滿麵下了馬車,伸手揉了揉情思的腦袋,笑道:“羞死了,多大了還哭!”

“好了。”風無憂皺眉,拉開情思圍在自己腰上的胳膊。見他哭得兩眼通紅,笑罵道:“你這小鬼,越來越沒規矩了。”

話雖如此,卻寵溺地伸手擦去他臉頰的淚,輕聲道:“快去準備一下,有貴客到。”

“嗯。”情思揉了揉眼睛,歡快雀躍跑了。

望著他輕快得快要飛起來的背影,杜顏真感慨道:“人生有盼頭,期盼終有頭,真好。”

風無憂輕聲道:“先把紫陽真人送回屋。”

兩人安頓好紫陽真人,杜顏真已是累得臉青嘴白,風無憂吩咐情思去望星樓點杜顏真最愛吃的菜回來,杜顏真隻吃了兩口便說要去歇息。

他身體尚且虛弱,又馬不停滴的四處奔波,定然吃不消。風無憂連忙起身去扶他:“哪裏不舒服?頭還暈不暈?胸口悶不悶?”

杜顏真勉強對他一笑,被他扶著身子尚在輕顫,連連搖頭:“沒有,都很好,就是有些疲累。我自己去歇息就好,你再吃些,最近你這麽勞累,再不多吃些身子吃不消。”

情思見狀,連忙過來,努力用小小的身子撐住杜顏真,回頭對鳳無憂道:“公子,讓我來。”

風無憂見兩人如此,也不再堅持,連日奔波和照顧兩個病人,他消瘦憔悴了許多。若自己再累倒,這一屋子老幼病殘可怎麽辦。他由著情思扶杜顏真去歇息,顧不得什麽吃相了,連忙扒著碗裏的飯,隻想快點吃飽好去接替情思照顧他歇息。

一陣繁瑣的洗浴,兩人洗去一身風塵,終於躺在了鋪上溫軟錦被的**。兩年未回,情思絲毫沒忘記雲章公子的講究,屋中所有物件纖塵不染,點上名貴熏香,地上波斯進貢羊毛毯梳理了一遍又一遍,連帳幔都提前熏好了。

“兩年了,終於又睡在這張**了。”杜顏真鼻中繡著清新安神香,絲毫沒有安神的作用,異常清醒,抱著風無憂,臉頰輕蹭他臂膀,“常樂你還記得嗎?那晚你手被碎瓷片紮傷……”

風無憂閉著眼,鼻中“嗯”了一聲,知道他在想什麽,沒有接話。

“我想要。”杜顏真略帶羞澀地撒嬌,終於說出口了。之前兩人忙著照顧風聞征,便許久沒親熱了,後來他中毒過後風無憂怕對他身體不好,更是不許他想那事,“我都快憋炸了……”

風無憂睜眼,見他一臉諂媚笑得猶如搖尾狗,毫不心軟地就拒絕了他:“不行,想也別想。”隨即還抬出紫陽真人嚇唬他,“你師兄就在隔壁入定,他拚死為你療傷,你可不許辜負他。”

“這事跟辜不辜負他有什麽關係?”杜顏真不滿地道,隨即八爪魚似地爬到他身上,在他唇上啄了一口又分開,不服氣地問,“你太小瞧我了吧?”

風無憂一把抱住他翻了個身,胳膊死死將他壓在**,兩人便側身麵對麵而臥,挑釁一笑:“臭小子,你現在不好好將養,將來身子垮了,公子我還風華正茂。”湊到杜顏真耳邊輕聲低語,“像你當年這樣俊郎少年郎,想追求公子我的人大把排著隊,你就幹看著吧……”

杜顏真一聽,氣得張口就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隨即轉過身去,負氣地閉著眼假寐不理會他了。

風無憂從後背抱著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手從他腿上挪到他手背,無意間觸碰到他腿間的堅硬,知他確實憋得久了。溫暖的手掌將杜顏真手握住,疲憊沙啞地在他耳邊低語:“知道你委屈,但你被毒傷了根本,陰虛陽衰,不可同房。待你痊愈,公子讓你要個夠。”

杜顏真滿心委屈這才消散了,噘嘴負氣道:“這是你說的啊,到時候不許耍賴。”

“本公子一言九鼎,快睡吧……”

風無憂和杜顏真在望星樓小院睡得不省人事,望星樓另一處院落,莫遠歌與江千夜短暫睡了兩個時辰,準備起床漏液前往各自的陣地。

“星河,起來了。”莫遠歌一邊穿衣一邊道。江千夜躺在他身邊,睡得十分香甜。連日來都沒有好好歇息過,兩個時辰根本不夠睡的。

“唔……”江千夜揉著眼睛茫然坐起來,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睛,隻見莫遠歌已經穿戴整齊,桌上已擺好了飯菜。

莫遠歌見他雙眼血絲深重,心疼地道:“要不你歇著,我輕功好,一人守得過來。”

“不。”雖困得睜不開眼,但江千夜還是努力起身穿衣,“你又不是鐵打的,有我幫你守著登天樓,你就少勞累些。”

“各處都準備妥帖了,我們今夜守著,也隻是防止意外之事發生,免得事態發展超出我們的掌控。”莫遠歌舀了一碗羊湯遞給他,“天黑夜涼,喝點禦風寒。”

江千夜下了床,接過羊湯便喝。羊湯鮮香甘美,入肚就有了些精神。江千夜喝完碗又要了一碗:“再續點。”將碗遞給莫遠歌,貼著他坐下,“我知道,要守到明天朝會正式開始。城門口無恙吧?”

“毛球已來來回回傳了好幾次信了,四座城門一切無恙,皆有我們的人。”莫遠歌特地從罐子裏挑了幾塊肥瘦相間的羊肉,澆上羊湯遞給他,“你安心守登天樓即可。”

接下來是一場硬仗,尚不知下一頓飯何時能吃上。兩人匆匆吃了飯,收拾好東西出了望星樓。

門口,莫遠歌給江千夜披上薄披風,仔細為他係好帶子,目光一寸寸掃過他臉頰,眸光溫柔:“夜間風涼,莫傷寒了。你在登天樓,隻需看著就行,切莫打草驚蛇。”

江千夜知道他怕自己遇到危險,畢竟蕭景明身邊臥虎藏龍,逍遙境的高手可不止柳榭卿一人。

“我就在樓頂坐著哪也不去。”江千夜報以俏皮一笑,隨即巴巴望著莫遠歌眼睛,隨即眸光哀戚,“遠哥,你當心啊。”

他再禁不起莫遠歌有任何閃失了。莫遠歌要麵對的是蕭景明,跟他一樣習了天闕密卷,一個不慎便是有去無回。望著他被清冷夜色暈染的臉頰,江千夜忽然好害怕再次失去他,緊緊抓著莫遠歌衣袖,猶豫著道:“要不……要不算了吧……”

莫遠歌背上刀匣,對他報以一個安心的笑:“放心,這次我絕不會再失手,若遇險境,我首選保命。”把江千夜擁入懷中緊緊抱著,在他耳邊低語,“明天一早,我就到登天樓與你匯合,你千萬護好自己。”

嗅著他身上熟悉的蝶夢香,溫暖的身體緊緊相擁,手指輕撫他後背順滑烏發,這感覺太美好,也太讓人依戀。江千夜把臉埋在他脖頸間,顫聲道:“你也是……我好舍不得你……”

夕陽餘暉沒入西山,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望星樓,在黑暗中又緊緊擁抱了一下。莫遠歌雙手捧著江千夜臉頰,低頭在他唇上輕吻了下,額頭輕觸他額頭,低聲道:“這第三刀,定要蕭景明的命,告慰死於天闕城的亡靈。”

“嗯。”黑暗中,江千夜踮起腳尖在莫遠歌唇上輕輕一吻,狠心掙脫他懷抱,提氣一躍飛上對麵屋頂,幾個縱落消失於夜色中。

莫遠歌望著他身影消失之處,拉起披風帽子遮住頭臉,足下發力一躍而起如箭矢般衝入雲霄,兩人分頭奔向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