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月天氣,京城西郊上千畝的花田裏牡丹花開得雲蒸霞蔚,恍若仙境。

徐家的花田裏,身段青蔥五官明麗的徐念安衣袂當風地站在田壟上,有條不紊地吩咐著花田管事:

“王家,海家去年歲末都有長輩過世,未出孝期,牡丹萬不可送紅色的過去。陳家老太太下個月七十大壽,他家除了單子上的那些品種外,再另送四盆五福臨門過去……”

管事邊聽邊記,心中暗暗感歎,大小姐這腦子也不知怎麽長的,那麽多人家那麽多事,她愣是記得清清楚楚絲毫不差。這份能耐,別說是她這樣年紀的小姑娘,便是在尋常人家當家多年的夫人中,怕也是極難尋的。

到了田邊,徐念安吩咐得差不多了,剛想去不遠處的芍藥地裏轉轉,忽見小廝寶康連滾帶爬地跑來。

“大小姐,不好了,夫人暈過去了,您快回家看看吧!”

“慌什麽?喘口氣,將事情細細說與我聽。”徐念安心中著急,麵上不顯,腳下飛快地往馬車那邊走去。貼身丫鬟明理連忙抱著要帶回府去的牡丹花盆跟上。

馬車轔轔的行進聲中,寶康急切道:“上午靖國公府的殷夫人來了,與夫人說了一會兒話。殷夫人離開後,夫人便叫她身邊的知秋去伯爵府找知冬。下午知冬過來了,不知與夫人說了什麽,夫人突然暈了過去。宜蘇姐姐便讓小的來尋大小姐您回去。”

“你來時夫人情況如何?去請大夫了嗎?”徐念安問。

“夫人一暈過去,張媽媽便使人去請王大夫了。我來時夫人還未醒。”寶康道。

徐念安點點頭,手指攥緊帕子,不再多問。

一個時辰後終於回到徐宅,徐念安腳下生風,剛進二門便遇上正在翹首以盼的宜蘇。

“小姐,您回來了。”宜蘇迎上來。

“嗯,我母親現下情況如何?”

“王大夫已經來診治過了,夫人也已經醒過來了。”宜蘇道。

說話間一行已經到了夫人鄭氏的院子,徐念安剛邁進正房大門,便聽到裏間傳來母親低低的哭訴聲:“……知道是高攀,可這門親又不是咱們腆著臉求來的,憑什麽這麽作踐我大姐兒?”

張媽媽在一旁安慰道:“夫人您別這麽想,上午那殷夫人過來,態度不是也挺真誠的……”

“真誠什麽?直是口蜜腹劍!明明是她那個寶貝兒子在家裏為了別的女子要死要活地要與我們退親,差點被國公爺捆起來打死,連累他們長房被國公爺從上罵到下,這才急吼吼地把婚事提前到兩個月後。她在我麵前竟然、竟然隻字不提!若非我托人打聽一番,我兒過去還不知要受什麽樣的罪呢!”鄭夫人說到這裏忍不住哭得氣噎聲哽,“我知道他趙家顯赫富貴,可我也從未指望我的大姐兒這輩子要嫁得顯赫富貴啊。我隻求她能嫁得一個疼她愛她的夫婿,一輩子和和美美吃用不愁便夠了……”

徐念安聽得眼眶發熱鼻子發酸,眨了幾下眼強自逼回那股淚意,轉身揮手叫宜蘇和明理先回去,自己掀開簾子進了滿是藥味的內室。

張媽媽正一邊給鄭夫人撫背一邊低聲勸慰,眼角餘光見人影一閃,抬頭看見徐念安,忙對鄭夫人道:“夫人可別哭了吧,大姐兒回來了。”

殊不知鄭夫人見著徐念安,更是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兒……”

“娘。”徐念安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下,任鄭夫人抱著痛哭了一會兒,見她情緒發泄得差不多了,才開口道:“娘,您和張媽媽的話我方才在門外也聽了一耳朵,您別為我擔心,沒什麽大事。”

“這還叫沒什麽大事?”鄭夫人本來正拿帕子拭淚呢,聞言又驚愕地停下,“你還沒進門呢,那趙公子就為了別的女子要死要活了,等你一進門,還不立時讓你喝了那女子的茶抬她做姨娘?這以後的日子,可怎生得過?”

徐念安笑著端過一旁還在冒熱氣的藥碗,一邊用湯匙攪動一邊吹著道:“若您和張媽媽所言是真,那趙公子鍾情的那位姑娘,必然是位良家女子,打賣不得,且在國公府有所倚仗,所以才能將此事鬧到如此地步。”

“說得就是,聽說那女子是長房大爺,也就是趙公子同父異母的庶長兄的夫人的娘家表侄女。”鄭夫人想起此事便覺得像吃了蒼蠅一般憋屈難受。

“那殷夫人必然不喜歡那女子。”徐念安斷言道,將一湯匙吹涼的藥遞到鄭夫人嘴邊。

鄭夫人下意識地張嘴喝了,懵懵道:“你怎能確定?”

“殷夫人生了四個女兒才得趙公子這一個嫡子,趙家大爺比趙公子年長整整十二歲。比起趙公子年齡尚小毫無建樹,趙家大爺卻年富力強正堪得用。那女子又是趙家大爺媳婦的表侄女,若是趙公子被這女子拿捏住了,與被趙家大爺夫婦拿捏住了有何區別?”徐念安一邊分析一邊再給鄭夫人喂一湯匙藥。

鄭夫人一想有理,道:“既如此,那殷夫人何不直接將那女子攆出府去,豈不是幹淨?左右也不是什麽正經親戚。”

“殷夫人沒有將那女子攆出府去,無外乎兩個原因。一來就是趙家大爺在大老爺跟前不是一般的得用,而是非常得用,以至於他媳婦的表侄女都不是殷夫人能輕易攆了去的。二來麽,可能就是趙公子在為她尋死覓活吧。”

一聽這話鄭夫人又急了。

“娘您先別急,您聽我說。趙公子才十六歲,與三弟一般大,從小又是被殷夫人和四個姐姐溺愛長大,其性格必然軟弱。而且他能為了一個明擺著不得他母親待見的女子鬧成那般,可見其人腦子也不怎麽聰明,更沒有城府手段。一個軟弱又蠢笨的小少爺,與我成親,母親為何要擔心我呢?難道不該是殷夫人擔心她兒子嗎?”

鄭夫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而且,既然是國公爺非要讓我嫁給他孫子,他總得管我死活吧。你女兒我嫁過去不會吃虧的,您就放心吧。”徐念安將一碗湯藥都給鄭夫人喂了下去,笑眯眯道。

鄭夫人看不過眼,啞著嗓子嗔怪道:“也就是你,這檔口還能笑得出來。”

徐念安嘟著嘴撒嬌道:“不然怎麽辦呢?哭也是過一天,笑也是過一天,娘您說吧,希望我哭著過還是笑著過,我聽您的。”

看她這樣,鄭夫人心中陰霾散去大半,將她摟在懷中道:“娘自然是希望你笑著過每一天,笑著過一輩子的。”

徐念安也抱住她道:“娘您放心吧,前路再艱,女兒也絕不會輕易認輸的。”

徐念安哄好了鄭夫人,回到自己房裏時卻忍不住愁上眉頭。

兩年前國公府來下定時本來就要擬好婚期的,徐念安以家中病的病小的小為由,說希望可以將婚期推遲幾年再定。當時趙桓熙才十四歲,國公府想著等得起,便應了。

她原想著好歹熬到兩年後大比結束,不管三弟能不能中,屆時為他尋好了親事,將這一家子交給他媳婦料理,她再出門子也不遲。反正趙桓熙比她還小兩歲,再過兩年也不過才十八歲而已,成親不算遲。

隻是沒想到出了這檔子事,她不得不提前嫁人。四妹綺安十六歲,已是說好了人家,沒幾個月就要出嫁的,五妹惠安才十四歲。她出嫁後這一家子,又托付給誰呢?

在房中徘徊半晌,無計可施,隻得派明理去把徐綺安和徐惠安叫來。

沒有誰天生就會理賬管家的,父親去世那年她才十三歲,不也得在母親的指點下勉力將這個家撐起來嗎?

她出嫁後,這個家隻能交給母親來管,讓綺安和惠安從旁協助。

好歹先撐過這兩年。

靖國公府,殷夫人忙了一天,晚間回到嘉祥居,趙桓熙的乳母侯媽媽從廊下迎上來,急急地低聲道:“夫人,三爺不肯用飯,午飯晚飯都摔出來了,隻道不讓他見那姓龐的小妖精他便餓死。”

殷夫人一口氣哽住,怒火中燒,抬步就要去西小院裏收拾兒子,跟在她身邊的蘇媽媽忙道:“夫人切勿著急,三爺如今頂著性子,當日國公爺將他捆了要打死他都渾然不懼,您若硬來,隻怕無濟於事不說,還傷了您和三爺的母子情分,平白的叫那邊看笑話。”

殷夫人深吸幾口氣硬是將胸口那團火氣壓下去,一邊繼續向正房嘉祥居走去一邊道:“不然還能如何?好話賴話我都說盡了。也不知那姓龐的小妖精到底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這一個月來直如變了個人一般,以前他哪有這膽子?”

“依老奴看,還是您之前一著急對那小妖精又罵又攆的,三爺生了氣,故意跟您對著來呢。既如此,不如請三姑娘回來勸勸三爺,現如今,恐怕隻有三姑娘的話,三爺還能聽進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