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滅讎仇

真宗天禧元年,暮春——

是夜。

慘淡月光下,七八道凜冽的寒光掠過殘缺的湘妃竹葉,白刃所過之處萬物皆哀鳴不已。一抹刺目豔紅驀地闖入眸中,浮光掠影似的留下一道痕跡,猶如畫中的點睛之筆。

“殺了花魁!不留活口!”

為首的刺客厲聲喝道,語氣不容他人置喙。

“嘖。好生難纏。”

渾身掛彩的周亦行聞言嗔怪一聲,將一邊的柳眉向上輕挑,纖細柔荑捂住涓涓冒血的左臂,這人足尖稍稍點地,便輕而易舉的躍上了竹梢。

這是符離鎮第二次丟失寶物了。

盜王名號一出令無數人聞風喪膽。各路盜匪都自詡盜王來招搖撞騙,鎮上百姓苦不堪言,唯有官府壓製才使得風波平息。一晃三年又過,那位真正的盜王又重出江湖了。

有傳聞道,盜王的麵容變幻莫測,擁有一張似禍國殃民的傾城麵容,專攝他人的心魂,武功極強卻又喜辣手摧花,過處屍骸滿地,一旦見到貌美之人更是嫉妒心作祟,恨不得將其剝筋去骨。

沒有人知道,這位傳說號稱驚世美人的花魁,居然正是盜王假扮的,而且……還是個男人。

方才蝕月宗的人接到懸賞令,內容是抓到盜竊鎮派之寶的花魁。

逃亡途中,那位盜王向身後放眼遙遙望去,月蝕宗的玄衣人的輕功著實了得,他們提著暗紋飛鏢,對自己窮追不舍。

喚作花魁的周亦行眉頭深鎖,他側身避過三道回旋鏢,飛鏢尖利的嘯聲幾近刺穿耳膜,他內心默想道:

“怎麽恁地陰魂不散,真是擾了小爺我的興致。”

玄衣男子的手臂上蜿蜒著一條駭人的毒蠍,他將刀尖向前麵一遞,厲聲詰問道:

“速速把寶物交出來!我等姑且留你個全屍,興許還能對你的種種劣跡既往不咎,再讓你在醉花樓贖身。否則,休怪我們月蝕宗的人讓你枉作刀下冤魂!”

說得倒是輕巧呢,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周亦行在一段樹枝上站定,他將雙眉舒展,下眼瞼上的一顆美人痣顯得分外輕佻。

周亦行手中輕顛九連司南,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光芒,他掐尖了音嗓挑釁道:

“你誆誰呢,死了的話我還贖身個什麽勁?我待在這裏自在的很,贖身不贖身的不勞就貴派費心了。”

“死到臨頭還敢嘴硬!”玄衣男子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閃過一股無法遏製的憤怒。

“那我好怕哦。”周亦行挑釁笑道。

此言一發,血腥氣味便從肺腑直衝鼻腔,周亦行隻覺得自己的背部傳來一陣鑽心劇痛,涼意便順著臉頰猛烈的席卷而來,他的嘴角溢出一注殷紅血注。

他沒有理會背後傳來的灼痛,而是正了正臉上的假麵,這順手一摸不要緊,倒是看到一手殷紅。周亦行的臉色一陰。

原來是玄衣男子撇出的飛鏢紮透了臉上的假麵,直接劃過他本來的臉上,差一點便可見陰森的顴骨。

虧他不是大麻袋,否則非得被這一鏢紮癟了不可。

“臭男人,知道什麽叫憐香惜玉嗎!”

周亦行指尖撫過那張假皮麵,皮麵下的傷痕讓他好一陣心疼,他掐著嗓子,悻悻然:“別人都是擲千金要換卿卿笑。你這人倒好,反要我倒貼本金給你哭。”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聞者暗諷,“我等隻是奉命辦事,從不覬覦美色。”

“那不如你賠我一張新臉皮吧。”周亦行囂張笑著。

說時遲那時快,周亦行順勢揪下身側的幾片竹葉,運丹田內的真氣將竹葉竭力向身後擲出,一瞬間竹林窸窸窣窣的發出聲響,空氣發出刺耳的低鳴,竹葉的威力竟不比飛鏢遜色半分!

不幸臉上掛彩的玄衣男子單指接過那片柳葉,打量周亦行良久,忽然眼底一黯。

“怎麽不動手?被我嚇怕了?”周亦行漫不經心的問道。

“你,不是花魁。”玄衣男子用兩指捏碎柳葉,竹葉下的陰翳中他抬眼看去,眼底盡是寒意,他回答道:

“據我所知,花魁柳清清本人並不是左利手。”

聽到這話,周亦行頓時慌了神。

完了,露餡了。

自己隻是逞一時之快就換了左手出招,絲毫沒有想到自己的真實身份這麽快就被識破,周亦行二話不說撒腿就開溜。

兩側山頭窸窸窣窣地響起聲來。

周亦行抬頭時忽然發現對方已經在這裏布下了天羅地網,自己根本狡辯不成。看到四方山上攢動的人頭,他心叫一聲不好,話語戛然而止,笑容凝固在臉上。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何偷鎮派之寶!”

周亦行驚慌失措地拔足而去,也不顧自己方才刻意偽裝的形象:

“你管我什麽人!反正不是你的人。”

是男聲。玄衣男子一怔,遽然感覺聲音熟悉:

“你是周——”

狂奔的周亦行不由得放慢了步調:“小爺兒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疏影派掌門周亦行是也。”

玄衣男子擦掉臉上的血痕,乜斜一眼對方,不由得嗤笑道:

“疏影派?我還以為真是花魁柳清清,原來是個不入流的小雜種,一個喪家之犬都欺壓到我們月蝕派頭上了!”

周亦行當即反駁道:“什麽叫作不入流的——”

一語未了,紅白劍光刹那交集。

萬千飛鏢宛如飛也似的朝背部猛刺來,猶如狂風驟雨襲來。周亦行飛速衝向前方。他躲閃不及,隻覺背部傳來一陣銳利刺痛。恰有一隻飛鏢打散了他的鬢發,青絲似流水般傾瀉而下。

美人散發,不是浣洗梳妝,就是要瘋。

周亦行痛斥道:“我還沒準備好跑,你這廝就先動手了!懂得江湖的規矩嗎?”

“你偷竊鎮派之寶的時候,又懂得什麽規矩?”

好像很有道理,他竟無法反駁。

周亦行聞言噎住,看著衣襟上徒生的緋紅色生了一肚子氣,憋屈地說:

“爾派的弟子都屬看門犬嗎?怎麽都可勁兒地追著我咬?”

月華的清輝將飛鏢照映出一層薄霜,顯得更加駭人,玄衣男子將飛鏢朝著周亦行徑直一擲。

“少廢話,看招!”

一鏢既出,萬箭齊發。

周亦行一看大事不好,隻身避過箭矢,心叫一聲好險,他如雀鳥般靈巧地縱身躍下樹梢。周亦行無暇顧及自己背部的傷痛,向著竹林深處倉皇出逃。

身後的人寸步不離地緊跟上去。

……

正值夜深人靜,月色旖旎正好,竹林之中有足音緩緩踏來。

“弦思,上回我講到哪裏了?”

“回大人,上次講到您第一次進桃花觀昏迷不醒,有位古稀之年的道長領您進門。”

幽靜竹林間,一個頭戴雀翎的藍衣少年和戴著鬥笠麵紗的高挑男子比肩而行——

高挑男子容貌甫及弱冠,他身著一襲藏藍色的長衫,叫作蘇九允,是當地一位會醫術的劍客,醫術和劍術俱是精湛。他的身旁的藍衣少年是他的徒弟,喚作弦思。

提著草藥筐的蘇九允將剛編好的一隻草螞蚱放進弦思手中。那人偏過頭去,二三縷青絲自鬢邊垂下,他說話時的聲音極是好聽:

“你還想聽嗎?”

叫做弦思的少年興奮的頷首:“想想想!師父難得講故事,怎麽可能不聽!”

蘇九允一雙若潭水的眸子無比清透,他一指抵住下頜,思忖片刻回答道:“我年幼時,一位自詡仙山道長的老人收留了我,要我扮裝成小道姑收香火錢,我兒時總是被街邊乞兒欺辱。”

“啊,為什麽要裝扮成小道姑?”

“因為香客們認為童男不及童女有靈氣,故此隻讓小道姑給他們賣香。可我不會賣香,那位道長就尋思著把我賣到戲樓。”

林中偶有蟋蟀低鳴,他們的足尖踏過枯葉之聲,蘇九允低垂了眉眼。

弦思忍不住八卦的心,迫不及待的問道:“大人怎麽從道觀逃出來,後來又為什麽從醫的呢?”

蘇九允想起此事會心一笑,繼而喟歎道:

“後來我的師兄把我領進了一個不入流的門派,犯了滔天罪孽,要救下一千人償罪,後來是一位姓沈的恩師救下我。至於我逃出道觀,說來話長——”

“救命啊!!”

偶聞身後一聲賽過公鴨的慘叫,兩人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去。

背上插滿飛鏢、衣衫不整的周亦行踉踉蹌蹌的飛奔而來,腳下踏過一條血路。

兩人四目相對後俱是一怔:這女人的聲音應該是有那麽一點點的……出人意料。

好似一口大血袋的周亦行被一塊石子絆倒,卻恰好握住了弦思的腳踝。他像是看救命稻草一樣盯著弦思,猶如餓狼看羔羊一般,把弦思嚇得不輕。

周亦行眼中放光:一定是老天看我命不該絕!事到如今,為了活命我不要臉了!

他掐了嗓子,佯裝楚楚可憐的模樣,低聲道:

“小道長,奴家路遇歹徒劫財劫色,奴家身孱體弱實在拗他不過,求求小公子保奴家賤命!”

弦思蹙起眉來:“幫忙可以……不過這位姑娘能否先鬆個手?”

抱歉,不能呢。鬆手了你就該跑了。

周亦行緊緊握住少年的腳踝,埋下頭苦苦哀求道:“小道長,救救我——”

就著夜色看不清人麵容,周亦行下定決心,又慘聲「哎呦」了一聲。

弦思聞到血腥味一陣幹嘔,怎麽掙也掙不脫腳踝上冰涼的十指,就像是被鎖住了一般,他無助地看向身旁的高挑男子,嚅了嚅唇片:

“蘇大人,這……”

高挑男子乜斜了一眼裝作可憐的周亦行,隻是將身上的青色披風往周亦行身上一裹,讓弦思噤聲。

周亦行深知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雖然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是誰給自己披的披風,他依舊在內心感激了他八輩的祖宗。

“祝這位少俠百歲無憂,榮華富貴,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周亦行客套的說。

蘇九允再次挑眉:……

突然聽到遠方急促的腳步聲時,三人俱是轉頭望去,周亦行將懷中的九連司南藏好,趴在地上努力的裝作一隻沒有呼吸的鹹魚。

來了來了!聽到腳步聲的周亦行抓緊披風的一角,屏住氣息。

“兩位仁兄,你們有沒有見到一個紅衣服的女郎?”

周亦行一陣心悸,又是這個熟悉的聲音。

他心中一緊:可千萬別來個甕中捉鱉。

令周亦行吃驚的是,藍衣少年並沒有答話。他卻聽到一種十分令人心安的男聲,那聲音宛若荒原中春冰消融、薄翼粉蝶於花間輕顫。

這個聲音為什麽有些熟悉,似乎在哪聽過。周亦行心緒如麻。

男子輕笑一聲:“我倒是未見你所說的那位女郎。不過,我方才倒是見一隻飛鳥自鬆木上受驚飛走。你要不要猜猜看是哪邊的?”

“哪方的鬆木?”

遮麵薄紗下的唇角微微一勾,蘇九允往玄衣男子身後一指:

“你身後的那棵鬆木。”

玄衣男子轉過身去,卻並未尋得一棵鬆木,疑惑道:“這方圓幾裏都是湘妃竹與矮灌,怎麽會有鬆——”

一語未了,隻聽得銳物劃破空氣的風聲與身軀直直落地的聲音,把地上裝死卻不知所措的周亦行嚇得渾身一抖。

莫不是那月蝕派的刺客知道他在故意欺騙?所以把那位大恩人給——

正在周亦行內心抱愧的時候,蘇九允摘掉紫綢手套,不去理會地上瞳孔渙散的玄衣男子,他將三枚新的銀針從袖中拿出,朝著周亦行後頸刺去。

周亦行被紮中要穴,忽然覺得眼前模糊不清,旋即便陷入了暈厥之中。

“看來我又欠了一條命要還。我的孽海著實難渡,”蘇九允掀起周亦行身上的長袍重新披在自己身上,緩緩舒了口氣,繼續說道:

“怕是我欠的第一千零一條人命。”

弦思看了一眼竹林裏一條陰森血路和倒地不起的刺客,又湊過身去看昏迷不醒的周亦行,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傷得這麽重,怕是第一千零二了。”

“真不能理解和蝕月派這麽蠢的刺客比試,居然都能傷得這麽重,我們怕不是撿了一個同樣蠢的東西。”蘇九允乜斜一眼周亦行,嫌棄道。

“收工。”蘇九允乜斜了地上瑟瑟發抖的周亦行,隨即便別開眼,冷清的擲出三個字來:

“扛回去。”

看著前方漸行漸遠的身影,弦思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指了指自己,一臉的莫名其妙:

“什麽,我……我扛?”

蘇九允搖了搖手上的藥筐,襯著皎潔的月光轉過側臉:

“當然你扛。”

偶聞寒鴉哀鳴,月光下漸行漸遠的幾人身後,一位身著紫衣的人靜悄悄的踱步而來。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們幾個人可真叫我好找。”

他蹲下去,捏起枉死的玄衣男子額頭上的三根銀針,暗笑一聲。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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