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距離明月公主曆劫歸來已經過去了五百年,一些離天宮遙遠的神仙們也都獻禮道賀,但他們的賀禮就沒有那麽快了,需要翻山跨海,並特地派穩重的仙侍前來以示誠意,以至於到了如今還是有賀禮陸續送進月央宮。

月央池中心的池心亭上,懷瑤公主優雅端莊地吃下手裏的紅葉糕,柔和地笑說:“我早就聽說彩雲山後的紅葉最是有靈,做成糕點寸寸入味,今日一嚐果然不凡。”

“隻是如今不是紅葉采摘的最佳時季,若再過三十年等到彩雲山祥雲籠罩,那時候的紅葉才是顏色最好看,味道最甜香的。”

明月坐在她對麵,半個身子都倚在軟椅中,神色懨懨。

“天宮這麽大,宮宇眾多,就屬你宮裏的這片月央池最有靈氣。”懷瑤撐著下巴欣賞池中成片的蓮葉。

“你瞧,就連這池子中的錦鯉都歡脫得很,還躍得這麽高衝你甩尾巴呢!”

聞言明月一頓,抬眸看過去,一尾歡快的錦鯉躍出水麵,又一頭砸進去漾起一圈漣漪,明月眉心一跳,忽的感覺有什麽東西從她深埋的記憶中破土,倏的頭痛欲裂。

懷瑤餘光一直在她身上,卻見她忽然皺眉臉色變得很是不好,傾身蹙眉看她。

“你這是怎麽了?身子又不舒服了?”

明月擺擺手,“沒事。”隨後麵色重歸平靜,“你今日怎麽想著過來了?”

懷瑤眼神自然地抬起胳膊,身旁的宮娥立即起身伺候她淨手。

懷瑤優雅地把十隻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幹淨,語氣頗有些怨念:“我們兩個年歲差不多,自小一起長大,同時開蒙又同時曆劫。且不說我不知你為何比我遲了足足兩百年才飛升,當年我從東海歸來,盼星盼月地等你,等了兩百年可算把你盼回來了,你可倒好卻這般不願與我說話。”

明月聽著她的話頓了頓,將煩躁的回憶拋之腦後,端正一下身子,歎了口氣說:“我並非不願與你說話,隻是感覺頗為勞累,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此時,池心亭的另一端,宮娥們捧著各種樣式的禮盒在殿中行走,規矩嚴謹有條不紊。

懷瑤仔細打量她們手裏的東西,說:“東鍾山穀新上任的穀主你還沒見過,那可是個極為有眼色的,瞧瞧,她們手裏的就是東鍾山穀最貴重的雪樹。”

明月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有個宮娥手裏的物件雪白瑩潤,底座映著琉璃光輝,一看就是難得的上乘貨色。

不過,明月收回視線,興致缺缺。

懷瑤見她這無精打采的樣子便知她對這勞什子雪樹沒興趣。想了想,眼神一亮,又說:“我見你喜歡這紅葉糕,不如我們一道去彩雲山親自摘紅葉,等雲昭出關,再尋她過來一起親手來做如何?”

“隻是,”懷瑤說完卻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現下不是彩雲山的開山之際,辰時山中會有迷障蔓延。”

明月懶懶地道:“那又如何?區區迷障還攔得住我?”

懷瑤輕笑了一聲:“我倒是忘了,如今坐在我麵前的人可是大有長進了,連升兩道仙階,你如今已經是得了封號的靈越玄君。”

“唉,也難怪你下凡曆劫三百年,接連挨了兩道天劫,得此長進實屬應該。”

明月微眯著眼,手裏把玩著月枝花嫩黃的花瓣,懷瑤公主又說:“父君平日裏那般嚴厲,我從小幾乎都沒見他笑過,你回來那天父君親自給你測靈,得知你仙力大漲直接飛升玄君,當時就誇了你一句‘天縱之才’,還說你堪可與望舒神君比肩。”

明月漫不經心地道:“望舒神君才是萬年難遇的天縱之才,我隻想好好活著,修行什麽的隨緣吧。”

懷瑤神色飄渺,感歎說:“可惜望舒神君神出鬼沒,隻你父親一位友人,兩萬年前於瀛洲閉關再沒出現過,連我父君都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要是有機會我真想見見這位神君大人的風姿。”

“哎,對了,你在來到天宮之前不是一直養在神君的膝下嗎?你與我說說,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明月頓了一下,回想良久,然後攤攤手誠實地說:“我不記得了。”

這句話是實話,當年她才兩百歲,還沒化形,隻是一隻剛會飛的靈鳥。她隻隱約記得那人時常一身白衣,極少說話,唯有修長的指骨時不時會溫柔地撫摸她的羽毛。

“估計也是。”

懷瑤思緒活泛,很快就轉移了話頭:“唉,我如今也兩萬歲了,不是我說大話,我這般年紀能飛升靈仙也算是佼佼者了,可都不曾聽到父君誇獎過一句,唉,可真是羨慕你。”

懷瑤支著下巴連連歎氣,滿麵惆悵。

明月無奈,伸手敲了一下她的頭,說:“不過運氣好罷了,你若也能得上天兩道天劫,那你也可飛升玄君。”

“哎呀可別可別。”懷瑤擺擺手:“一道生劫已經讓我夠痛苦了,你那樣的運氣我寧願不要。”

明月好笑地搖搖頭,說:“天君教子嚴苛,跟太子殿下比起來你這公主可當得輕鬆多了。”

懷瑤撇撇嘴:“太子兄長無趣得很,明月你不要提他了。”

“不過我倒有一件事特別好奇。”

明月隨意道:“能讓你好奇的事情了太多了。”

懷瑤站起來,提著裙子走到明月身邊坐下,偏頭看著她說:“當年我們二人一同曆劫,按道理應當同曆生劫才是,而你卻在生劫過後留在凡間直接曆了第二道劫。可我卻知,那生劫曆過一道便能直接回來了,哪怕是曆劫失敗,頂多在凡間得個癆病落個殘疾什麽的,熬個幾十年也得順勢回來。可明月,生劫之後你又是如何做到好端端地留在凡間再曆的第二道天劫?那第二道天劫又是何劫?”

明月的眸光倏然一頓,腦中瞬間浮現出一個場景,一隻骨節分明的玉掌出現在她眼前,楊花自微風飄然而落,男子的聲音溫潤輕柔:

“姑娘可願隨我一路?”

嘩啦一聲,手中的瓷盞碎落在地,懷瑤嚇了一跳,招手喚宮娥過來收拾,扭頭看著明月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疑惑道:“你最近是怎麽了?常常說著話就愣神。”

明月緩過心神,略帶歉意地道:“抱歉,懷瑤,我有些累了。”

懷瑤理解地點點頭:“罷了罷了,我這就回宮,你好好休息養養心神,摘紅葉什麽的就等三十年之後我再來尋你吧!”

對於天宮中眾仙而言,三十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明月目送著懷瑤公主離開,獨自盯著地麵上殘留的水漬半響,月央池中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什麽錦鯉躍出水麵。

明月嗤笑了一聲,起身抬腳走出池心亭。

在她路過的地方金色的裙擺搖曳,那灘水漬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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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君。”

明月揉著額角走進寢殿,身邊的小宮娥雙手交叉在身前行了個禮,一邊上前給她拖著裙擺,一邊輕聲問:“玄君可是要歇息?”

明月擺了擺手:“你退下吧,去後麵看看雲棲回來了沒有。”

宮娥應下,規矩地退出寢殿。

明月揉了揉發脹的眼角,隨意在妝奩麵前坐下,一抬頭,一麵銅鏡將她神色倦怠的麵容展現得清清楚楚。

明月一愣,呆呆地望向鏡中自己一一

與其說是自己,倒不如說是在看那圓潤的耳垂上嵌著的鵝黃色簪花。

曾經幾何,一身水色的人溫柔地笑著,手掌中心躺著不知何時親手雕刻而成的兩顆僅僅從隻言片語中所知道的,並不存在於人世間的月枝花。

明月僵硬地抬手,輕輕撫摸過花瓣的紋路,感受著從指腹傳來的堅硬質感。

徒然一下,明月收回了手,殿外小宮娥歡歡喜喜地跑進來,“公主!”

雲棲跑進寢殿,在明月的身後立住,清脆的聲音帶著欣喜:“雲昭靈仙果真是心靈手巧,公主要的月枝花耳鐺早就做好啦!”

明月從銅鏡裏望向她,微妙地扯起唇角笑了一下,轉過身說:“那就替我帶上吧。”

雲棲應下,小心地把明月耳朵上陳舊的木質月枝花摘下來,換上了軟金鑲的新鮮嫩黃色的耳鐺。

靈玉被打磨得透明,鮮嫩的花瓣浸在其中,迎著陽光金芒流轉。

“殿下您看,美極了。”

明月垂著眼沒有去看銅鏡,隻是怔愣地盯著那兩顆被擱在妝奩上的木質丁香①。

雲棲見她沒反應,順著明月的目光看去,兩顆小巧的木質花朵靜靜地躺在妝台上。

雲棲歪了歪腦袋,說:“殿下,您自從回來就一直帶著它,這是什麽花呀?難道是凡間獨有的嗎?”

明月靜了片刻,隨後把它們撚起收進了妝奩旁的一方楠木匣子中。

“凡間獨有,也算是吧。”

這樣純人手雕刻的物件可不是隻有凡間才有麽。

雲棲眨了眨眼,隻覺得那木頭做的小花樣子看起來有些熟悉,不過沒多想,就見明月站起身,淡金色的宮絛在空中晃了晃,“我去睡一會兒,晚些時候喚我。”

雲棲應下,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後走進裏間,收拾了床鋪,織金紗的幔帳落下來半隱半遮住了裏麵合衣睡下的人。

原本明月是沒有這麽嗜睡的,天上的日子用她原來的話來說就是索然無味,無聊至極。

十分隨意地過了兩萬年遊手好閑的日子,乍一下被扔去了凡間忽然就有了日月晨輝之分,白天不管她多麽活蹦亂跳,太陽一落她還是得乖乖滅了蠟燭鑽進被窩。好不容易適應了三百年的晨起夜休,結果天上的紫極星一亮,又把毫無準備的她拽回了天上,就跟當時司命星君一聲不吭地給她套上了第二道天劫一樣。

天上不比凡間時間飛逝,在他們這些神仙看來,一年也許不過是一盤棋的功夫。而又因此前青華靈他與焱陰山之戰大捷,整整兩萬年間三界太平,天宮的神仙們職務輕鬆,常常就是穿著一件寬鬆的袍子,簡單束個發,抱著棋盤往晴雪庭走,一坐就是不休不眠。

就連天宮中最忙碌的南鬥六星君們都有心賞個花描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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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宮

益算星君抱著算盤笑眯眯地湊到司命星君麵前,慢條斯理地翻著他案子上的命譜。

司命把一本剛剛寫好的命冊擱在架子上,一回頭就看見他膽大妄為地扒著他的東西看得津津有味。

“啪一”的一聲,司命麵無表情地把命譜合上,看了眼書脊上的編號,回頭工工整整地把它放回去。

一排排冊子按照大小類別擺放得整整齊齊,翼鳥的羽毛幹淨鬆軟被司命星君拿在手裏,將剛剛被人碰過的地方慢條斯理地清掃了一遍。

益算星君臉拉得老長,不滿地站在一邊看著他,當然,他是被人從蒲團上趕走的。

不過這天宮之中,除了他也沒人敢不經司命星君允許就私自觸碰天府宮中的東西。

“苦瓜臉,你夠了吧。”益算掐著腰道:“你這老龜毛,不如直接住去千寒山!”

千寒山乃極北之地,盡是冰川雪山,也是極淨之地,方圓百裏內寸草不生,一絲塵土都會被凍成冰粒。

這話司命星君早已經聽過千百遍,木著張臉,把翼鳥的尾巴插進竹筒,抬起頭麵無表情地說:“你有事?”語調毫無波瀾,像是根本就沒聽見人說了什麽。

益算星君早已經習慣,自顧自地往下說:“你這老東西,這天上怎麽會有你這種神仙?龜毛也就罷了,還心腸歹毒,心狠手辣,心冷麵寒,心……心十分的不善!”

司命:“……”

轉身欲走,益算趕緊抓起翼鳥尾巴擋在他麵前,“你自己說說,明月多長時間沒理你了?”

司命星君沒說話,隻是垂眼盯著抓著羽毛的那隻手。

“司命啊司命,明月那孩子多少也是咱們看著長大的,你怎麽能坑自己家孩子呢?”

“真是想不到,平日裏見你一聲不吭,竟會做出如此不堪的行徑!”

“作為你的仙僚,我表示十分的痛心,今天我就替上一任素未謀麵的老星君說教說教他的弟子,想必老星君元魂有靈,應當感念頗深吧!”

司命:“……”

心知他嘴裏說不出什麽正經話,毫不留戀地轉身走出主殿,益算星君喋喋不休地還想跟上,被司命一個袖子打出了天府宮。

“彭一”的一聲殿門合上,益算星君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寶貝算盤煞有介事地嘟囔道:“果然靈力高的神仙都隻會動蠻力。”

作者有話說:

這兩章先交代一下背景和設定,馬上開始對線!

注:①古時稱耳釘為丁香。

文中神仙們的住所參考《晉書·天文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