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道(上)

尋仙殿旁有側室, 鋪了蒲團,設了茶桌,桌旁小陶爐燒得正旺, 冒出屢屢白汽, 甚至還點了一盞燈。

這些東西離他們這麽近,他們卻一無所覺, 說明僧人的修為非常之高。

三人盤膝而坐, 桌子不大,四四方方,上麵放了莫恙喜歡吃的茶點。

但他這時候無心吃飯:“你說故人,是什麽故人?”

僧人笑了笑,撩開袖袍,給莫恙看。

修真界袖中藏乾坤不是什麽奇異的事, 莫恙用神識探入, 發現裏麵竟然有一方海、一處島, 正是他們上去過的無彌島。

無彌島是玄冥老龜所化,察見莫恙神識, 懶洋洋看了看他。現在海上天崩地裂, 它也隻好藏進僧人袖子, 還能多活一會兒。

而他背上海島,二十多年過去,黑猴早已從琥珀中孵化出來, 成了島上生靈。有靈氣供養,它們褪去濁氣, 恢複成了正常小猴的模樣, 背部覆蓋著厚厚的黑色容貌, 肚皮卻是雪白的, 葡萄一樣的眼睛,裏麵是純然的快樂。

而島上還有一方小湖,長滿蓮花,而某塊青石上,一隻巴掌大的烏龜正在睡覺,附近還有一條五彩斑斕的魚跳來跳去。

“龜老,魚老。”莫恙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他在尋仙峰小院養的小動物,雖然這個“養”是仙尊養的,平均年齡遠古洪荒,但他平常也經常給它們投喂好吃的。

許願龜投桃報李,還吐給了莫恙金烏蛋。

莫恙至今都不明白,許願龜是怎麽把金烏幼崽吞進去的。

聽到莫恙呼喚,石頭上睡覺的許願龜睜開了眼睛,但沒動,隻用豆大的眼睛凝視他。

莫恙把靈果投進去,它卻吃了,墨魚也沒有落下,在水中散了散尾巴。

“他們能告訴我什麽?”莫恙心情平複了一點,安靜問道,“你又知道什麽?”

僧人:“言語千遍不如親眼看見,我需暫借一樣東西,不知肯不肯給。”

“什麽東西?”

“尋仙珠。”

莫恙一怔,燕淩雲已毫不猶豫,將傳承空間的尋仙珠拿出,放在了桌上。

“不錯,”僧人點頭,“你師父見你道侶,應該也是滿意的。”

燕淩雲:“還請前輩出手。”

僧人淡淡一笑,雙手合十,身上卻發出溫暖白光。

他似在念什麽晦澀經文,桌上的尋仙珠緩緩漂浮起來,像莫恙之前所見到的那樣,放出潮水一樣的月華。

浩瀚磅礴的力量環繞在茶桌周圍,卻被收斂得極好,一股溫暖之氣彌漫,散盡晦暗。與此同時,僧人放出袖袍,墨魚從裏躍出,似要叼珠而去,刹那之間,鋪開茫茫水汽。

龍吟之聲爆起,墨魚驟然化龍,湧入尋仙珠之中!

遠古仙獸之威壓壓得莫恙喘不過氣,尋仙珠卻巍然不動,將它盡數吸入,月華徹底將小屋覆蓋,撕裂時空,將他們帶入黑暗。

“此乃舊周大帝所遺愛寵,名曰照夜玉鏡龍,可於水中觀測五洲全象,記古往今來,與東方家素有淵源。”

“此後我們所見,”僧人念下最後一句經文,“便是它之記憶。”

茫茫黑暗宇宙,唯有這一方茶桌懸浮,桌上熱茶滾滾,和之前沒有兩樣。

莫恙還能淺飲一口。

無邊無際的黑暗不知持續了多久,遠遠的,璀璨的金芒爆發,時空洪流瞬息攜卷到他們腳下,神音響動,隱隱可見一煌煌大世,正在眼前。

“上古諸神離去,人道昌盛,大陸還未分離,合成三清大界,燕氏於北創立神朝,立都於周,便稱周朝。”

莫恙視界無限寬遠,看到了上古時還沒分裂的北洲,人道昌盛到了極點,各個學派、大宗、家族、部落齊齊迸發,像星海一樣,構造了無限繁華的修真界。

其中北洲盡是燕氏王土,世家還未獨大,萬法演變,百花齊放,靈氣十分充裕,資源也十分豐厚,幾乎是現在的十幾倍。那時的北洲,金丹遍地走,元嬰不如狗,每日都有人飛升,半仙器縱然珍貴,也不是稀罕到隻有頂點大宗才擁有的程度。

王都一塊磚砸下來,祖上往上數十八代,都出過仙。

妖族戰敗,王族盡為神帝所殺,但其同樣廣開邊境,容納普通妖族,共為神朝子民,仁慈以待。

百族百態,卻都安居樂業,凡人也活得很好。

莫恙看得有些發怔,想起現在陷在水深火熱,無比仇視燕北,又親自毀滅了家園的妖族,心裏也高興不起來。

但僧人話音一轉,喟然道:“神朝持續十八萬年,積累無盡國運,深厚福澤,卻在第十九萬年,於祖地發現地裂。”

場景一轉,到了帝都大殿,三千燭火之上,一人持佩劍而立,背對著他們,身著玄黑帝袍,頭戴冠冕,像極了他們在祖地看到的那尊雕像。

而當他緩緩轉身,莫恙心中一跳,忍不住盯著他看。

好像,太像了,簡直跟燕淩雲一模一樣。

隻是氣質更威嚴,眼中也不見半分溫情。

這就是舊周的末代神帝,燕淩雲的祖先。

而台階下跪坐著的人,眼束黑綢,身穿灰白鮫紗,披了一身的青絲,氣質病弱風流,眼尾還生了一顆黑痣。

他手中慢慢以棋占卜著什麽,時不時便會咳嗽幾聲。

雖然因為眼睛不好,他遮了半張臉,但莫恙依然能認出,這是東方衡的祖先。

和他同樣長得像極了,隻是沉穩寡言許多。

東方家祖上就是神朝祭司。

過了半柱香,他占卜完畢,和神帝對話起來。

莫恙之前大婚的時候,也學了燕氏的雅言,所以勉強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麽。

大致就是天道氣運將近,如果無法製住虛淵,整個大陸都會為之陪葬。

神帝閉了閉眼:“有何辦法,孤不忍生靈塗炭。”

東方祖先靜靜俯地,聲音輕冷:“陛下,如今之計,唯有以國殉之。”

這話一出,莫恙被震住了,燕淩雲亦目露動容之色。

莫恙忍不住問旁邊的僧人:“這是什麽原理?”

“我亦不知,”僧人緩緩道,“但從後世看來,燕氏顯然成功了。”

這也是從虛淵出現以來,唯一的一例解決辦法。

這時候的虛淵,雖然看上去沒有現在這麽猛,但一日日蠶食,很快也要突破祖地,去往大陸了。

一旦被它突破,五洲就會是如今的下場。

若能生存,無人想死,但燕氏身負重責,替天行道,不能眼見子民流離失所,王族齊齊殉入虛淵,以身填之。

燕氏為周朝,周朝為燕氏,神朝國運盡數在他們身上,隻有他們跳下去,才有可能填滿這個沒有盡頭的深淵。

莫恙不忍心看,別過來頭,抓著燕淩雲的袖子。

跳下虛淵是沒有聲音的,隻有風衝上冰窟。而萬裏冰層之外,夕陽徹底落了下去,整個北洲都陷入了黑暗。

四姓家主追隨神帝盡數殉葬,隻留下一代繼承人,但繼承人之間卻並不齊心,神朝一朝崩亡,種種因緣巧合下,世家聯合將妖族趕出最為富饒的燕北,重新把他們踢回了邊北。

血流成河,耗盡了上古所遺的最後一口氣。

或許是虛淵曾經出現在極北,邊北一帶愈加荒蕪,往南延伸,漸漸成了荒北。不僅北洲,整個三清大界都在逐漸分離,南洲更是直接掉下了天塹,成了下界。

形成了如今五洲的格局。

虛淵消失,燕氏保住了上界漫長歲月的太平,但修真界卻仿佛陷入了停滯,靈氣純度跌落數個等級,修真成仙變得越來越困難,諸仙離去,後世修者漸漸聯係不上自己的祖先。

在上古,修者雖然飛升,卻還是庇護著在凡界的師門,此時卻再不回應他們。

漸漸,仙界成了傳說,一切都湮滅在時空洪流中。

這幾十萬年,修真界更是再無一人得以飛升——

直到王禪出世。

十幾萬年前,嬰兒呱呱墜地,他生為孤兒,生性孤僻,卻是修真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天才,仿佛天道有所感應,為五洲降下最後一絲生機。

莫恙看著年輕時的師父,自稱逍遙散人,相貌平平,一身灰衣,隻身離開西洲,越過茫茫海域,闖**三界。

五行靈根,五洲所不屑,卻差點被這小小修士翻了天。

練氣、築基、化元、金丹、元嬰、化神、出竅、分神、合體、渡劫、大乘……曆經萬千艱險,武道、丹道、器道、陣道,無一不臻至巔峰,創下功法無數,有道祖之姿。

他甚至修複了上古傳送陣,於分神時去往別界,歸來時已至渡劫。

幾乎沒有任何懸念,他修煉到了大乘巔峰。

天道,為他降下了升仙劫。

幾十萬年來,五洲再度有人升仙,還是王禪,無不震動,圍觀的老祖不計其數,皆渴望著他能升仙得到,這樣其他人也能有點期盼。

所以在看到王禪順利渡劫,被升仙雲接引時,修真界陷入了癲狂。

可恰恰就在此時,仙尊回眸,看見了虛淵。

仿佛時空倒轉,那一刹那,莫恙和他對視了。

他於雲端俯瞰眾生萬物,進一步,是無量仙途;退一步,是無盡深淵。

仙者皆去,獨留五洲成一孤島,是因為此時此刻,他們都會看穿一切。

天道將亡,天底又再沒有第二個燕氏,五洲已經沒有了任何希望。

所以他們既不願留下,也不忍告之,隻背過身去,兩眼空空。

王禪手訣停滯,灰袍於晴空下飛舞。

仿佛一刹那,又仿佛過去無盡歲月。

他沉默寡言,未發一語,但莫恙已經知道了他的選擇。

散盡仙元,灰影於雲端墜落,五洲嘩然。

——王禪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