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刀下春秋,東土西天唐玄奘

穿心法師已經回到了魚梁國的王城之中。

他雖然已經化身成了妖魔,但不代表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沒有邏輯思維的瘋狂生物。

事實上,人死後轉生而成的妖魔,確實會有不同於生物常性的癲狂之處,但是像他這種由活人墮落為妖的,反而會比一般的壞人還要狡詐的多。

這種存在,徹底失去了身為人的同理心,曾經身為人的經曆,又讓他們學到了更多野生妖魔無法學到的知識,一旦走脫了,為禍方圓數百裏都是說少了的。

就算是在一些關鍵的時候出現,顛覆全天下的格局,也未必不可能。

不過,與穿心法師現在的狡詐和沒下限成正比的,是他的貪婪。

他要遠遠避開流沙將軍,但也要先把他這些年搜刮起來的寶物,全部帶上。

鮫人的油脂燃起了燈火。

王城法師殿的地下,穿心法師駕馭著眾多大大小小的鬼物,把遍布於地宮之中的寶物,全部收納到鬼怪的黑霧裏麵。

通幽之術形成的黑霧,內藏著不同於外界體積的空間,雖然看起來隻是一團比人大不了多少的霧氣,實際上堪比一座大型糧倉。

鬼怪在搜集寶物,他自己也在動手。

香葉芝蘭,要有三代清貴之家的飽學才子,英年早逝,家人思念不斷,十年之後,庭院裏麵才會生出這樣的香草。

移植之後,周圍十丈不能有磚石拘束之意,采摘時,要先用金剪修葉,用玉鋤挖根。

無腰樹,皇宮之中,若有梧桐,百年不倒,八十年不經刀剪,有貴妃逝於樹下,則葉如白鶴羽紋,有宮中苟且者,**於樹前,天長日久,便有白鶴泣血,一夜凋零。

枯樹精魂鎖命,將私通男女的魂魄拘禁在樹身之中,逾三十七人,則樹能折腰而不斷,拔根行走,夜夜作怪。

此類樹木縱然邪異,卻極其克製無實體的鬼物,更對巫蠱厭勝之術,有天然反克的效果,更關鍵的是,其枝其根,是最好的養胎之藥。

鬼怪妖魔中,血脈尊貴者,往往難以生養,若得無腰樹,不但子嗣延綿,更可以返祖淨血,在妖魔之間堪稱價值連城。

其餘九葉雪見草、金重明子、咒胎九相圖、紫河鬼花鈿、一塊巴掌大的前古隕石所生出的立地精……

這些或是取用的手法有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或是克製通幽的尋常鬼怪,沒有辦法交給那些鬼物來搬運,必須由穿心大師親自動手。

他走過了九間靜室之後,來到一間被冰雪封閉的石室之中。

這整間石室裏麵隻有一件東西,一個頭發,膚色都是雪白,雙眼冰藍,脖頸斷口之處,常年有冰藍光輝流轉不息的頭顱。

渤海之西的雪妖,在太宗皇帝晚年和高宗皇帝初即位之時,由薛仁貴領兵討伐,一手軒轅震天弓,三支昆侖穿雲箭,三箭撕裂雪山妖國,雪妖一族幾乎就此絕跡。

三十年前,流沙將軍與穿心法師他們那一夥人,居然遇上了雪妖王族當年送出來的一名王子,合力斬殺之後,其一身冰雪寒魄精華,都凝聚在頭顱之中,也化為了一樁不可多得的異寶。

據說當年大唐樂坊之中,一尊赫赫有名的八卦雪顱塤,就是以曾吞萬人的雪妖頭顱煉製而成。

穿心法師盯著這一尊頭顱,過了數息之後,還是一視同仁,收在了自己的百格收納袋之中。

他不在乎這尊頭顱代表的那段過往,但是這東西也是他的財貨之一。

地宮的一條條長廊之中,大鬼小鬼們踩踏著黑色的煙霧,如跳舞一般,蹦跳而來。

好似長龍吸水,所有的鬼物全部湧入了穿心法師身周那一圈黑霧之中,他自己也一手提著橫公法劍,背著百格收納袋,轉身沒入黑霧。

霧氣收縮,迅速的從一人大小縮到臉盆一般,就在這時,地宮之中好像有一縷秋風吹到。

本來飛快收縮的霧氣,猛然撐大。

黑霧所通往的地方,叫做通幽界,天下間所有修行通幽法門的人,他們所召喚的鬼怪,平時都是寄居在這裏。

通幽界並非完全的現實,具有種種不可思議的瑰麗怪奇景象,假如掌握一定的規律,那麽在這裏走上三四步,可能就能跨越現實中上百裏的路程。

故而在通幽法門上造詣足夠高深的人,也可以肉身進入這一界之中,借道於此。

他們各自穿行在黑霧和彩光之中,方向不同,遠近不同,有時即使擦肩而過,也不會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即使有疾惡如仇的除妖師跟一個血債累累的妖魔當頭撞上,也隻會穿透雙方的身體,無知無覺更不受損傷,可是今天,這個定律被打破了。

天空中有一個所有通幽者都能感受到的龐大漩渦張開。

如同千仞高峰被一力舉起,劈斬下來的威嚴,打破了他們的感知局限,讓他們見到了其餘通幽行者的外貌。

震驚之餘,一時間多少恩仇湧來。

一個麵色陰冷的文士,戟指剛好站在他麵前的赤膚大漢,怒喝道:“雄鉤,你背叛師父之後遁逃多年,居然還沒有死!”

“夏傅師傅。”也有小道士眺望遠處,驚喜出聲,認出了在幼年時曾相伴過一段時間,傳授自己異術的老人家。

但更多的人顧不上這些東西,都隻關注著空中的漩渦,注視著從漩渦中壓下的那一刀。

一刀如風,雖然前奏緩慢且驚人,但實際的過程卻來的很快。

一放即收。

穿行法師隻覺得眼前刀光一閃,粉身碎骨的預感已從額頭傳遞到腳尖。

他發出了驚恐的尖叫,卻發現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伸手一摸,脖子上麵已是空空****。

從人身墮落為妖魔的軀體,在一連串刀痕崩裂的聲響之中,從上而下的化作飛灰。

百格收納袋被最後殘存的一絲刀意波及,破開了一個大口子。

穿心法師所隨身攜帶的那些寶物紛紛灑落開來,那一尊雪妖頭顱滾出了老遠。

天空中的漩渦在這一刀之後,便很快消失,眾多寶物自然引起了旁邊那些通幽者的覬覦,紛紛出手爭奪。

隻是他們紛紛避開了一名身穿朝臣服飾的和煦老者。

有人是認出了他那一身衣服代表的身份品階,有人是直接認出了他這一張臉,更遙遙舉手致意。

“狄公!”

狄仁傑隻是公務繁忙之餘,到這清靜的地方來散步,偷得浮生半日閑,想不到,居然也湊巧遇到這種數百年未見,打破了通幽定律之事。

他俯身托起了那一尊雪妖頭顱,隻見一縷裂隙,從雪膚冰骨的額頭綻放:“居然是一尊王族雪妖的遺骸,可惜已經毀了。”

“方才那好像是占據了魚梁國的穿心法師吧,雖然聽說他行事多有不端,但畢竟也算庇護了魚梁國民,居然從活人墮落為妖魔之軀,看來這些年關於他的消息之中,可信的十不存一。”

“元芳,你怎麽看?”

僅著了一身便服的千牛衛大將軍李元芳,眺望長空,抬起手來,指間好似有金線絲絲縷縷的劃過,似乎還能感受到剛才那一刀秋風的凜冽。

“這一刀的蕭殺之處,如同天地四季輪回,雖然是為殺人而來,但其中卻並不包含任何傲慢侵暴、憤怒怨恨,隻秉承著一點快意平生,不叫心上有塵埃的利落灑脫。”

“刀法中的意誌能夠專一至此,實是卑職平生所僅見。”

李元芳讚歎道,“更難得的是,這樣足以令方圓百裏草木凋零,持續半年秋景的一刀,威力全部收攏,殺機隻落在了那穿心法師一人身上。”

“對旁人來說,即使剛才站得近在咫尺,也僅僅是會感受到一股遼闊秋意,迎麵曠然的長風罷了。”

狄仁傑微微點頭,隨即思索道:“魚梁國是自東土去西天的必經之路,算算日程,僧伽大師和他的弟子玄奘也應該就在魚梁國中。”

“穿心法師身上的變化,還有破入通幽之中的這一刀,必定與他們有些牽扯。不過既然有這樣一名但使心中無塵的刀法大家同處,或許他們這一路上會比料想之中更順利一些。”

李元芳點頭說道:“距離高宗皇帝當年從西天歸來,已經過去三十二年零九個月,三十三年之期,不足百日,但願他們一帆風順。”

此刻,剛才那一刀帶來的影響已經逐漸消失,視野之中的眾人,又各自被通幽的迷霧所掩蓋。

狄仁傑由遠及近地望著那些人陸續消失在感知之中,直到眼中止於一片空曠,輕笑道:“元芳,你我二人在這裏偷閑半個時辰,薛將軍他們可就撐持的更苦了一些。”

“咱們也該回去了,這一尊開裂的雪妖頭顱,雖然不能再製作如八卦雪顱塤那樣的法器,卻好歹還能再煉製一枚護心銅鏡或淨心冰鎖。”

“聽說梨花侄女有孕,我們就借花獻佛,為薛家未來的孩子,送上一份長命冰鎖吧。”

李元芳自然讚同,不過他多看了那雪妖頭顱兩眼,心中似乎勾起一點異動。

“大人,卑職覺得這雪妖頭顱似乎早與薛家有一點前緣,但並非是因昔年的雪山妖國,而是另一份緣法,魚梁國的事情,我想派人去查一查。”

“流沙兄,當年回報說是被魚梁大澤之中的古獸,斬滅了神魂。好像就是穿心法師,親自來向我們哭訴,但今日重見穿心……”

李元芳回望了穿心法師灰飛煙滅的那個方向,藏於心意之中的輕鋼柳葉刀發出一聲振鳴。

……

魚梁國中,為流沙將軍立碑埋葬之後,胖和尚卻做出了一個叫江流兒萬分驚訝的決定。

“流沙將軍一事,到此還算圓滿,但魚梁國子民與鮫人一族之間的仇怨,終究未能化解。”

胖和尚向嶽天恩說道,“一片菩提葉,不過隻是請居士來助我們解決了魚梁國的事情,本來不該再多有煩擾,但此事已了,居士既然未曾離開,貧僧便有一個不情之情。”

“貧僧願常駐此地,勸導兩族化解昔日仇怨,嶽居士送江流兒往西天一行如何?”

“老夫到這裏本來也不隻是為了佛祖法旨,當日接下法旨之後,聽說這裏妖魔橫行,多有一城一國之百姓受難,所以也存了幾分到這裏來遊曆修行的意思。”

嶽天恩沒有拒絕,但也不準備什麽都不明白的情況下,就這麽輕易的答應。

“如果隻是送這小和尚回他老家的話,老夫倒是不介意幫這個忙,反正向東向西對老夫來說都是新的旅途。”

“但是西天迢迢,多半指的是淨土佛國一流吧,你要讓這肉體凡胎的小和尚到那裏去,總該給老夫一個理由。”

胖和尚既然提出這個請求,自然就沒有繼續隱瞞下去的心思,朗然說道:“因為西天才是江流兒的故鄉。”

“他這兩次轉生雖然都降生於東土,但卻都與佛有緣,兩世之前,他更是佛祖座前聽講的二弟子,乃是如來佛祖十大弟子之中悟法第一的金蟬子。”

如來佛祖的弟子,這來曆可真是不小,換了一般人來聽,多半會以為是天方夜譚。

就連江流兒自己聽了這個話之後,也覺得是他師父說瘋話的毛病又犯了,臉上有些羞紅,拽了拽胖和尚的衣擺,想讓他不要再說。

可嶽天恩聽了之後,卻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確實,如果不是這個世界裏如來佛祖的弟子,又怎麽能引起神域之中那位釋迦如來如此重視。

龍女更是驚喜,歡聲叫道:“果然是這樣,這小和尚當真不是凡人,那你,你確實就是菩薩吧。”

從這白衣少女口中喊出來的菩薩,並非是帶著崇敬懇求的意味,反而有幾分呼喚自家長輩的親近之意。

龍女所喚的菩薩,是特指一人,當年把她從屠夫手上搭救下來,在南海紫竹林之中,教導了她數百年的觀世音。

胖和尚含笑看著她:“當年金蟬子第一次轉世之後,走到魚梁國,葬身在魚怪腹中,他那一段佛心覺悟上感靈山,喚醒了觀世音菩薩的一點靈念,降落人世之中,即是貧僧。”

“貧僧並非觀世音,但也有幾分觀聆世音的神通,也認得你這不省心的小龍。”

龍女才不管他什麽靈不靈念的,確認了身份之後便一把撲了上去。

“菩薩,你到底去哪裏了?”

“當年你說要去靈山赴會,結果一去不回,從前遇到這樣的事情,我還可以通過海螺與你聯係,結果那一次不但海螺斷了消息,我還連靈山的路都找不到了,往西飛了很多次,看見淩雲渡,卻看不見靈山。”

“我回龍宮去,他們說父王被東土的皇帝請到了長安,我就到長安去見父王,想問他消息,結果他也不肯跟我說個明白。”

龍女越說越有些委屈,她雖然有數百年的閱曆,但心性上仍然是個孩子,最親近的兩個長輩,一個不知所蹤,一個含含糊糊,怎能不叫她氣惱?

所以她父王勸說她如今長安最是安寧,讓她在長安住下,她卻偏偏要加入除妖師,四處斬妖伏魔。

這回,終究是被她找到菩薩的蹤跡了。

“有些事情,著實是不能說,並非是龍王不願,而是因為說了,便會招來不祥。”

胖和尚繼續說道,“嶽居士,此去必有莫大的凶險,你如果想要知道真相的話,也隻有去一趟靈山。”

“站在靈山大雷音寺前,一切真相自然明了。而如今天下眾生,隻有江流兒,可以讓靈山重現世間。”

嶽天恩問道:“有多凶險?”

胖和尚想了想,目光又落在江流兒身上,“倘若一切順利的話,玄奘踏入靈山的那一刻,世間的凶險不祥,便隻剩五成。”

“但如果不順利的話,縱然是以嶽居士的修為……”

他正色警告道,“止步於靈山腳下,就是九死一生,如果踏入雷音寺中,便再沒有下山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