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浩意山莊(1)

“大難不死,必成災殃”。

幼時有人曾這樣給李舒批命。這八字從稚子口中說出,從此被李舒奉為圭臬,貫徹到底。二十多年來,他始終坐不定、停不住,碰上合適對象,壞水便汩汩往外冒。小到剪發絆腿,大到殺人放火,李舒從頭到腳從內到外,壞得十分通透。

他還記得,那人說的不止八個字。“你一生定會極痛。”那孩子搖頭晃腦,嫩聲稚氣,盯緊李舒同樣稚嫩的眼睛,“痛,卻死不了。活著便是受折磨,受折磨便是活著……”

李舒心頭一歎:我這一生雖短……雖……雖短?!——他猛地睜眼,大口喘氣,一聲痛吼堵在漏了風的胸膛裏,半天喊不出來。

還真被那人說中,他如今便是痛得死去活來,偏又斷不了氣。

四根竹子捆成的竹排,李舒正躺在上麵,被繩索緊緊綁著。雨後路滑,一大一小兩個人拖動竹排,在濕潤地麵上艱難前行,石頭、溝壑顛得李舒幾乎散架。他話也說不出來,胸口一個血糊糊的傷洞,隨著顛簸滲出一股又一股血,幾度昏過去又醒來。

這次蘇醒,他痛得三魂六魄火速歸位,唔唔張口,想讓拖竹排的那倆人停下。

竹排係著兩股草繩,草繩被倆人拽著,已不知走了多久。再顛下去,怕是那半分活下來的機會也給顛跑了。

李舒拚命掙紮,模糊中也不知自己是求生還是求死,隻聽見一個少女脆生生的聲音:“哥!他醒了!”

李舒口不能言,眼淚狂流。

又一個青年人聲音:“沒死就好,走!走快些!回山莊給他治傷!”

石頭砰地一撞,竹排嘭的一顛。李舒再度昏死過去。

李舒功夫不差,在這大瑀地界,混成個名滿天下的少俠絕非難事——可他偏偏來自苦煉門。

從大瑀往西,過了白雀關、出了邊境,便是西邊的鄰國金羌。穿過金羌茫茫戈壁,在沙漠裏走個三五七日,才能在石頭縫裏看見一道朱紅色巨門。門扇早不知去了哪裏,門框是紅色岩石打造,琳琳琅琅掛滿石頭和鐵片,罡風一吹,響得人頭疼。

過了雪音門,走完六百九十九級覓神梯,便是一個巨大裂穀。苦煉門深深藏在裂穀裏頭。

大瑀江湖視苦煉門為洪水猛獸,一口一個“西域魔教”,但苦煉門怎麽走?不知道;如何魔?也不知道。大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成見作祟,凡提起苦煉門,誰都得罵上幾句,方顯正義本色。

苦煉門自然也看不上大瑀的江湖人,衣服穿十幾層,說話搖頭晃腦,實在不夠坦**幹脆。苦煉門與大瑀江湖門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雖然見了麵總免不了“你們卑鄙”“你們**邪”地互相痛罵,但隻要不碰頭,仍能好好平靜生活。

李舒有些後悔:他不該千裏迢迢來到大瑀尋仇。此外還有些不甘:仇人何其卑鄙,幾人接力打他一個,他寡不敵眾,反倒被仇人刺中胸口,隻剩半條命。

魂魄早飛回了苦煉門,無奈肉身還帶著胸口一個血洞躺在**。

如此這般地躺了三天,苦煉門門主李舒,終於睜開了眼睛。

曲渺渺正守在床前。她豆蔻年紀,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見李舒顫巍巍睜眼,忙撲到床邊:“你醒了!”

李舒立刻認出,她就是那兩個差點把自己顛死的好人之一。李舒渾身沒力,張了張口。少女端來清水,喂了他半碗。李舒微微轉頭,察覺胸口雖然痛,但渾身上下並無發熱情況。他**身體,傷處上藥包紮了,連臉上也擦洗得清爽幹淨。

曲渺渺一邊喂他稀粥,一邊告訴他發生了什麽。江州城連日大雨,泥山塌方,死了十幾個人。有個年輕女子尚未婚配,父母四處尋找新死男人配陰親,開了十分誘人的價格。有人在江州城外的山溝裏看到李舒,拖上地麵一打量,五官俱全又是青年,正好拖去交差。但李舒彼時還未死,幾條大漢一通商議,衝昏迷的李舒舉起了刀。

李舒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占便宜居然占到了自己身上。他怒極反笑:“然後呢?”

“我和哥哥路過碰到,哥哥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錢,外加一塊玉佩,才把你贖走。”曲渺渺說,“若不是這樣,隻怕你現在連命都沒有了。”

李舒點了點頭:“多謝。我是……”

他正盤算想個什麽假名糊弄,曲渺渺快樂應道:“我知道,你叫李舒。”

李舒殺心頓起。在這個地界知道他名字的,隻有仇人。

“哥哥給你清理傷口時,你被痛醒了,一直在喊‘我李舒絕不能死在這裏’。”曲渺渺問,“你有什麽必須要做的事情嗎?”

李舒殺心消了,決定自稱讀書人。這世道,唯有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最沒威脅。還未說話,曲渺渺展開李舒右手,摸他掌心的繭子。

“你也是練武之人,對不對?”她笑道,“你就安心住在我們浩意山莊。同為江湖人,理應互幫互助。”

李舒的殺心起起落落。無奈自己現在是個廢人,隻得輕咳一聲,裝作憂愁。

他自稱商人保鏢,在江州城外遭遇悍匪,一行人死的死散的散。他被惡匪拋下山崖,身受重傷。

李舒說得很慢,一是因為痛,二是邊說邊把謊言編製嚴密,三是正不動聲色打量周圍。他待的房間不像女子閨房,牆上掛著劍和字幅,桌上堆著筆墨紙硯與各類書冊,還有兩件男人的長袍。李舒正要詢問,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瘦弱的青年大步走了進來。

與李舒目光對上,他愣了一下,立刻和曲渺渺一樣撲到床邊:“你醒了!”

李舒擦去臉上口水,艱難點頭笑笑。

李舒的傷是最好的幌子。為了掩飾自己身份,他受傷滾下山後,咬牙用樹枝刺入傷口胡亂地戳,破壞了劍傷痕跡。如今別人無論怎麽看,那都是墜崖時被樹枝刺入的傷口。

“……你不穿衣服,不覺得冷麽?”曲渺渺捂著眼睛,從指縫中看李舒。

多得曲渺渺和兄長曲洱照顧,李舒在浩意山莊住了半個多月,恢複得很快,沒事便脫了上衣在山莊裏舒服曬太陽。

“日頭熱辣,可消除傷口毒氣。”李舒一歎,“那些惡徒竟在武器中淬毒,實在可恨。”

曲渺渺:“你不是被樹枝所傷麽?”

“……”李舒又是一聲輕咳,“我若不是先被武器重創,怎麽會墜崖?”

他早就看出這對兄妹毫無心機,他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李舒逐日懈怠,一個謊言東漏西補,漸漸臃腫:他幼年時人稱平瀾城仲永,不料十歲上下突遭橫禍,被仇家擄走;又因天資聰穎,與仇家獨子稱兄道弟,偷學一身本事;本事學成後,仇家眼紅嫉妒,竟暗下殺手,害他失去十幾年記憶與武功,又把他推入列星江;他落入列星江後竟有奇遇,不僅恢複了記憶,武學造詣更是連翻數倍;提刀去複仇,才知仇家竟破落四散,連他思念的小兄弟也不知生死;為了見昔日摯友,他四處接鏢送鏢,苦苦尋人……曲渺渺最喜歡聽他落進列星江之後的事情,閑時就搖著他的手讓他再說一遍。

躺在搖椅上看青山白雲,李舒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浩意山莊不大,莊子裏外隻有兄妹二人。據說還有個二師兄和師姐出門辦事,還得半個月才回。

半個月,足夠李舒恢複殺人的力氣了。

這地方叫浩意山莊,李舒從未聽過如此幫派,想來是籍籍無名的小門派,攏共也就四個人,又窮又破。隻要在另外兩個人回來之前解決曲洱和曲渺渺,李舒的行蹤就不會暴露。

仇家現在一定四處搜尋,李舒明白,若不是曲氏兄妹把他撿走,他早就被人逮住了。但苦煉門宗旨是“記仇不記恩”,浩意山莊始終不是他李舒應該呆的地兒,必須盡快找到苦煉門門人,離開大瑀。

正思索著,曲渺渺坐到他身邊:“李大哥。”

李舒和顏悅色:“曲妹妹。”

曲渺渺翻開一個小冊:“你在咱們浩意山莊一共住了十六日,今天是第十七日。按一日半兩銀子算,外加治傷的藥,你現在欠我們八兩銀子。”

李舒胸前的傷瞬間痛得厲害。他不禁坐起:“什麽?”

曲渺渺用賬本細細解釋:吃的什麽藥,敷的什麽藥;新袍子一件,新褲子兩條;青菜肉飯,清水甜漿……“你故事說得好聽,哥哥說了,少收一些,浩意山莊跟你交個朋友。”

李舒氣得頭暈:“你們……好卑鄙!好卑鄙!!!”

身為苦煉門門主,許久不來一趟中原,竟然連番被占便宜,李舒氣得徹夜失眠。

晨起看見曲渺渺在院中灑掃,他悄悄接近,才剛恢複稍許的內力聚於掌中,就要朝曲渺渺背上打去。曲渺渺渾然不覺,哼著一支小曲。她還不到李舒肩膀高,頭頂兩個發髻用褪色的湖藍色綢帶係著,綢帶末端兩隻青翠的刺繡蝴蝶,是前幾日曲洱給她縫上的,正好掩蓋綢帶上被柴火燙穿的小洞。

李舒當時看他用針,嘲諷道:“你武藝不行,繡花倒挺好。”

不料曲洱絲毫不生氣,反倒雙目發亮:“是吧!我也覺得我繡花好!”

蝴蝶在少女頭發上翻飛。手掌落下,在曲渺渺頭發上撫了撫。曲渺渺回頭:“怎麽了?”

李舒:“帶我去找要殺了我配陰婚的人。如此惡毒,得給個教訓。”

曲渺渺擔心地打量他:“你現在能打嗎?我功夫不行。”

李舒:“江湖人講究睚眥必報,我咽不下這口氣。”

曲渺渺皺眉思索:“我們……好像不講這個。”

李舒換了個說法:“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曲渺渺連連點頭:“對!”

李舒笑笑,心中暗唾:虛偽。

曲渺渺牽出浩意山莊僅剩的一匹馬,讓李舒坐在上麵。兩人一馬慢吞吞往山下去。李舒回頭張望,浩意山莊坐落在四郎峰的山腰,高處雲霧繚繞,山腳人聲稠密。

四郎峰是江州城城郊有名的山峰,一座主峰三座側峰,遠遠望去如四條頎長身影。山腳一座四郎鎮,不少新興的武林幫派在這裏占地為營,到處是招徠門徒的呼喚。有雜耍的,說明門派功夫了得;有嘌唱的,說明門派嘴皮子了得;有用漂亮男女徒弟當門麵的,大概……說明門派兼做月老生意。

李舒又聽又看,津津有味,還不忘埋怨曲渺渺:“怎麽不早帶我出來玩兒?”

長路盡頭水泄不通,隱隱聽見有人議論一個李舒現在最不想聽到的門派。

他攛掇曲渺渺去打聽消息。曲渺渺擠進人群,半晌才鑽出來:“明夜堂貼了許多追緝令,在找一個仇家。”

李舒強作鎮定:“什麽仇家?”

曲渺渺舉起一張墨汁淋漓的紙:“苦煉門門主。”

-----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了,謝謝大家!

慣例小劇場:

李舒不想給錢。

曲渺渺:正道人士,哪有欠賬不還的?

李舒恨得牙痛,掏錢又肉痛:我是正道,我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