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1)

陸然醒來首先感到的是疼。

像是被人抽出血肉,扯掉經脈,骨頭被逐寸折斷,打入鋼釘串上鐵索重新接在一起,再硬生生塞回體內的疼。

猝不及防的劇痛讓他視線模糊。陸然的眼圈瞬間紅了,但下意識地咬緊牙關,忍住不叫出聲。過了好一會,疼痛漸消,他才終於緩過神來。

一些殘損的畫麵隱約浮現在腦海。

自己好像曾是個器修。【太熙】年間仙魔大戰中,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過往的記憶殘缺不全,眼前卻景象逐漸清晰,玉璧上映照處一張陌生的清俊臉龐。陸然微微怔住。

這不是他原本的麵容——他在陌生的身軀中借屍還魂重生了。

陸然嚐試抬起手臂,四肢百骸仿佛鏽跡斑斑的老車輪,僵硬得活像剛出土的南疆屍鬼。根據經脈滯澀程度,這具軀體也起碼躺著不動快二十年了。

關節的酸澀讓他清亮的雙眸中蒙上一層霧氣。他咬著唇,一言不發,嚐試轉移注意力。他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圈紅繩,紅繩上仔細地係著一柄小小的銀劍。

他想起來了,劍宗有一項傳統:用自己本命靈劍的同源之鐵,鑄一把小劍做成劍飾,贈給道侶。

劍飾可與靈劍遙相感知。劍修降妖除魔,常年行走在外,歸還無期。思念親人時彈劍而訴,遠方的小劍也會錚然作響。

這麽說,這具身體生前,可能是某位劍修的道侶。十幾二十年過去,居然還沒被放棄治療裝進棺材。不是有賢配,就是有大孝子。

陸然僵木著臉,忍耐著軀體複蘇的酸痛,苦中作樂發現自己思維還挺跳脫。

過了一會,他積攢了些力氣,坐直環顧四周身子,心裏嘖了一聲:話說早了。自己居然還真的躺在一口白玉棺材裏。

棺材由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細密繁複的咒文上隱有流光。四壁上掛著一圈金色的鈴鐺,上麵刻著佛陀法相和鎮魂凝神的佛宗箴言。

朝外看去,白玉棺位於房屋中央,屋中四角均置有香爐,嫋嫋白煙中氤氳著沁人心脾的藥香。

白玉棺正上方是傘蓋形藻井,其上刻著一隻形象威嚴,張發怒目的守護神獸。神獸口銜靈珠,靈珠玲瓏剔透,散發著柔和清亮的光芒。

陸然僵麻的麵部仍做不出來太多表情,使得他看起來波瀾不驚,高深莫測。

但實際上他已經快崩了。

作為器修,雖然喪失了部分記憶,但他還是迅速認出了屋內的法器:昆吾劍宗養心玉,臨海佛寺招魂鈴,長留藥穀安息香,南疆妖森護靈獸。以及,終南太乙凝神珠。

仙門靈器,自優至劣,共分“玄,天,地,幽,凡”五個品級。每個等級之間,都存在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而玄級寶器,則完全是可遇不可求。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太乙仙宗山門石碑,蘊含浩渺幽水之靈,又被譽為【終南神玉】。

縱觀屋內,均是涵養魂魄的上品靈器——僅這一件屋子,就相當於一個小門派幾世收藏。

劍宗,佛寺,藥穀,妖森,太乙——這是修仙界仙門百家中,最頂尖的五個宗派。也是仙盟的最初創立者。屋內這架勢,分明是在舉全修仙界之力,供養區區一人。

身體原主魂魄殘損,靠著各種天靈珍寶勉強溫養著魂體,殘喘至今。直到重傷的靈魂終於無以為繼,潰散於天地,肉身便被他這個孤魂野鬼占據——大概就是這樣了。

如果可以,陸然很想絕望捂臉。

死而複生,他確實很驚喜。但用誰的身體不好,非得在一個如此貴重的人身上還魂。仙盟不可能看不出身體易主——而除了名字,他甚至都想不起自己是誰!

陸然放棄思考,輕手輕腳地跨出玉棺。

然而還未等他站穩,便是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劇烈搖晃。招魂鈴混亂作響,銅爐叮鈴桄榔摔倒在地上,凝神珠在護靈獸口中溜溜打轉,岌岌可危。

屋外傳來沉悶的巨大聲響,像是黑雲中的雷鳴,又像是千百個被封印在地底的巨魔擂鼓怒吼。陸然耳鳴目眩,踉蹌著扶住玉棺才免於摔倒。

細瘦的手腕狠狠蹭到玉棺邊緣,一陣灼燒般的疼痛。陸然木著臉,努力將眼眶中的眼淚忍了下來。他不能顯露痛苦的神色——有人過來了。

嘭的一聲,門扉被撞開,有一束發佩劍的青年急破門而入。

餘震還沒平息,猛烈的搖晃卻沒對青年產生任何影響。他穩穩當當站在門口,正好和陸然四目相對。

地麵漸漸恢複了平靜,青年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傻傻地看著陸然。

陸然也在注視著青年。五官精致,帶著咄咄逼人的豔麗,揚起的眉眼,仿佛一把鋒銳的寶劍映照著絢爛的陽光。

不知為何,,陸然總覺得青年的麵容跟自己隱約有幾分相似。隻是自己眉目溫潤柔和,青年則張揚如火,鋒銳如刀。

陸然保持著淡漠的表情,隻是眼角泛著一絲潮紅的濕意。柔順的長發披散,碎發垂落在瘦削蒼白的下頜旁。在滿屋廢墟中,如同一捧脆弱純潔的新雪。

但這副淡定從容的表情之下,實際上卻滿是極為跳脫的胡思亂想。

啊,這位難道就是自己孝順的好大兒?他等下要是真的開口叫爹怎麽辦?他要答應嗎?不好吧。兩人相隔無言太尷尬了,要不自己還是主動套個話,不是,敘敘舊吧!

或許是他麵無表情的臉太具有欺騙性。青年完全沒有開口質詢的意思。明豔張揚的臉上,隻剩下呆滯和震驚。

然後,青年轉身就跑,嘭地一聲把門又關上了。

陸然無語。

他該不會是去叫人了吧?自己隻是臉有些僵而已,至於這麽嚇人嗎?

青年應當是個劍修,幾步就跑遠了。陸然突然想起那枚劍飾,靈光一現,抬起手腕仔細觀察。

劍飾往往和原劍形態相仿。陸然手上這枚劍飾,劍體通直,刃若霜雪,凜然有肅殺之氣,劍格上刻上細密的卷雲風雷。

陸然回憶著名劍譜上的名器形製,感覺自己臉上毫無情感起伏的淡定麵具正在逐漸裂開。

【太熙五宗師】之一,顧疏泓的本命靈劍,【無複劍】。

神劍【無複】,天級神器。其主顧疏泓,百年一遇的天生劍骨,十幾年前就已臻渡劫巔峰,被尊為【昆吾劍卿】。

他和其他四位驚才絕豔名震天下的大能,並稱【太熙五宗師】。太熙年間,這五人就如同璀璨的旭日,照亮了浩渺無盡的仙途。

陸然麻了——這次他是真的做不出表情了。

我不該在這裏,我應該在棺材底。有些人活著,其實已經死了。有些人以為自己重生了,其實是他上輩子死得還不夠慘,被特意送回來再魂飛魄散一次。

他要怎麽跟這位人間殺器解釋,總不能招一招手:

“嗨,劍卿!你親愛的道侶被我奪舍啦!”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氛圍突然一凜。無形的威壓展開,令人喘不上氣。

有修為至高者往這裏走過來了。

陸然內心有點崩潰。他記憶殘損,想不起前世身份,看起來完全就是一隻居心叵測鳩占鵲巢強占劍卿道侶身體的邪祟。

不,辱邪祟了,邪祟編的故事可比他完整感人多了。

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身材頎長的男子立於逆光之中,屋外寒霜之氣彌散進室內。

霜雪。

陸然突然想起來了,自己好像也曾有一位來自極北之境的師姐。是冰原雪國的公主,湛藍雙瞳,膚若白雪,傾國傾城。淡金色的長發猶如流動的月光,一度引起中原仙盟轟動。

仙門百家多保守刻規,這世間肯招收異國人的宗派,那便隻有……

“太乙!”

陸然脫口而出。

男子走入屋內,凜冽的寒氣收斂了幾分。

“太乙安好。”

一道仿佛冰裂玉碎的聲音。

男子身著青色劍袍,如煙的鮫紗籠罩在外,流光暗轉。容顏俊美深邃,劍眉星目,身上隱有兵戈金屬冷然的氣息。右側寬大的袖子空空****。

陸然愣了一下,身體不受控製的僵住了,隻覺得天地一空,萬物岑寂,世間唯兩人相對而視。

這是……他的道侶。他的情之所寄,他的心之所向,他的魂之所往。縱使千山相隔,縱使萬水向望,縱使魂飛魄散,縱使陰陽兩絕,唯祈伴君身旁。

陸然微躬下身,捂住絲絲絞痛的心口。他無法控製身體的反應,眼角酸澀發紅。

透過朦朧的淚光,陸然凝望著傳說中的太熙宗師,昆吾劍卿顧疏泓冷俊的麵容,艱難地開口:“你……”

“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

陸然:“?”

“你既然醒了,就來簽個字。”

陸然:“……”

他恢複了冷淡的模樣,拚命把即將落下的眼淚又眨了回去。

顧疏泓右臂藏在衣袖中,隻用左手從袖中拿出一封玉簡,示意陸然執起另一端。

陸然茫然地伸出手,捏住玉簡。突然一道火光竄起,玉簡在幽藍色火焰中化為點點星光逸散而去。

陸然感覺仿佛身體裏有一道鎖鏈,隨著漸漸消逝的灰燼,斷裂了。

陸然明白了,這是身體原主和顧疏泓的婚簡。玉簡反寫,就是和離文書。他用手指觸碰,就算是簽字了。

山盟海誓,金玉為約,一朝破裂,身體中殘餘的情感宛如嗚咽的流水,盡數湧出。

陸然踉蹌後退一步,努力控製翻湧的悲戚。劍卿則神色冷淡,眼底毫無波瀾,漠然道:

“婚契已毀,從此你我二人再無瓜葛。”

“你可以走了。”

陸然臉色漠然的看著眼前的備受崇敬的宗師,第一次感謝自己現僵硬的麵部——否則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會怎樣的咬牙切齒。

難怪顧疏泓要想法設法的為身體原主招魂。道門婚簡上施有仙術秘法,刻在肌膚之上。結為道侶期間,如行負心忘情之事,便會受到咒術反噬,境界大跌。

而要解開婚契,要麽一方肉身死亡。要麽兩人同時在場焚毀婚契。咒術作用在肌膚上,無論醒來後軀殼裏的靈魂是誰,隻要神智清醒,就能解除契約。

婚契的光屑漸漸消逝於虛空。陸然看著曾經兩人情感最後的證明如煙雲散去,僵然的臉下感慨萬千。

顧疏鴻看起來也在思考著什麽,淡漠的深眸籠上了一層薄霧,像是在透過陸然看向另一段遙遠的記憶。

他不自覺地抬起左手。陸然望去,看見他手腕上掛著一柄青色的劍飾。劍體奇特,尖銳細長,泛著幽幽青色,劍格上刻著繾綣的淩霄花草和纏綿的並蒂蓮紋。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聲。之前出現的形容昳麗的青年站在門側,直勾勾地瞪著陸然,握緊身側佩劍,怨毒的眼神如有實質。

陸然理直氣壯地,用毫無感情的眼睛回望著他。

顧疏泓清醒過來,左手攥緊劍飾。冷然的天光透過劍峰層層霧靄。逆光之中,傳說中的昆吾劍卿的眼神晦明難辨別。

他低垂眼眸,仿佛多看陸然一眼都是折磨:

“離開劍宗,去你該去的地方,不會有別人知道你的存在。”

劍卿轉過身,嗓音沙啞:

“望我們此後餘生,不複相見。”

他快步走出房門,頭也不回地離去。青年傲慢地昂起下巴,極盡嘲諷地瞥了一眼屋內的陸然,低聲道:

“你以為你是個什麽東西?世上早就沒人記得你了!趁早給我滾回你該去的地方。”

陸然雖然記憶缺損,但不代表他連怎麽回懟罵人的話都忘了。

但他張不開口——麵前的青年說著最凶狠的話,但不知為何,他總覺的張牙舞爪的青年驕橫的表情下,隱含著一絲悲傷。

明明當時地震,他是第一個衝進屋來看自己的。

鬼使神差,陸然聽見自己輕聲道:“別哭。”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唯有一雙眼睛,像是永恒明亮的遠星。

青年不可思議地抬起頭,跟見了鬼一樣看著陸然。好一會兒才驀然驚醒一般,逃也似的逃出屋外,追上劍卿。

一個能在強烈的地震中來去自如的劍修,居然在雪地裏滑了一跤。走了沒幾步路,青年突然腳下一滑往地上摔去,狼狽地坐在雪地裏,良久才重新站起身。

天邊最後一縷光熄滅了。陸然在餘暉中望著兩人背影消失的地方。

重生,和離,冷淡的劍卿,驕橫的青年……

不受控製的麵部終於做出了今晚第一個表情——

陸然嘴角抽搐。

他之前怎麽不知道昆吾劍宗的八卦居然如此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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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在晚霞燃燒殆盡的角落。

一道無形的結界,倏然破裂。碎痕猶如蛛網般,迅速蔓延。

無數魔物同時揚起怪誕醜惡的頭顱,口中流著饑渴的涎水,黑氣繚繞的眼睛貪婪地盯著上空。

仙魔大戰後,這些被結界死死困在魔域二十年的億萬邪魔——終於在這個黃昏,再一次聞到了來自人族血肉的芳香。

作者有話要說:

開頭重寫了一遍。回頭再看,之前寫的真的好亂啊(捂臉)

現在其實也挺亂,感覺想放在第一章的東西還是太多了,非常擁擠。等再寫個幾十萬字回頭再改,可能會寫的更好。

另外,介紹一下這篇文:

如果能寫完、寫好的話,應該是一篇仙俠群像文,劇情為主,會比較長。魔就是邪惡,類似《指環王》裏索大眼那種。主線就是修仙界和魔物的對抗,幾個魔尊挨個打過去。不是升級流,可能算複仇流(?)

第一次寫文,唯一的目標就是希望自己能夠堅持寫完√

(我已經發現了,我這是在給自己挖一個大坑,越到後麵越難寫,哭唧唧。鋪墊部分太長了,但又不能不寫。

起這個沙雕筆名其實也是因為這個,好希望有一個AI寫作助手能直接幫我搞定鋪墊部分,讓我打開word就能直接寫**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