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七月的瑤城。
明亮的太陽直曝著大地，空氣裏有焦灼的熱感，梧桐樹上的葉子被炙烤得仿佛一碰就碎，路上零星有幾個人也都是躲著陽光走。
一個周前，夏然大學畢業，回家小住幾天後又回到這個生活了四年的城市。
年初時考研成績下來，她一戰失敗，消沉了一天一夜決定重頭再來。
想起去年在圖書館與江婭拚命奮鬥時，她信誓旦旦地說絕不再受這種苦。
可現在呢。
打臉的事她做得不少，這是其中一件。
即將要住五個多月的小區，與學校隔著兩條公路的距離，是離校考研人的最佳之選。
臨近畢業她才後知後覺地在各種租房軟件上尋求住處，已經很晚了，能找到合適的不容易。所以在她看到這個小區裏唯一的出租信息時，就立馬聯係了戶主。
之後的加微信、約定見麵時間、看房子、簽約、交錢、把要用的被褥書籍搬去，都是一個下午完成的。當時隻顧得慶幸，沒想到更多的憂慮還在後麵。
今天是她第一天住進租屋裏，一切收拾妥當後已經下午四點多。
夏然在小區門口掃了輛單車，沿著路邊慢悠悠地騎著去最近的超市買生活用品。
太陽的光芒依舊猛烈，不過在樹蔭的遮擋下柔和了很多。她微微抬起頭，斑駁的光輝蓋到眼睛上，明晃晃地跳躍著，讓她焦躁了幾天的心生出了一絲絲歡喜。
十字路口處紅燈在亮，夏然拉著手閘慢慢停下，視線右移落到了街角寫著“修東西”字樣的立牌上。
她心思一動，便推著車拐了個彎過去。
攤主戴著寬大的草帽，看不見麵容。他彎著腰手裏正搗鼓著一個輪胎，周圍的地上放著隨手可拿的用具。身後是輛腳蹬三輪車，車兜裏裝的也是各種器具和備用設備。
夏然一邊走近一邊注意著，不為別的，隻是他的穿著。她的印象裏，這樣的街邊地攤一般是上了年紀的人在看管。而這個人白色純棉短袖搭配著深藍色麻布長褲，休閑庸散得很。
褲腳被挽到腿肚，露出他結實有力的腿部線條。可能是太熱的緣故，他腳上帆布鞋帶鬆垮著，鞋跟被他踩在下麵，無所顧忌。
夏然停在攤前的上一秒，他才抬起了頭。雖然有過猜想，但在看清對方的相貌時，夏然是驚訝的。
男人的眼睛隱匿在帽沿下，卻有種不可忽視的侵略感。臉側有汗水順著硬朗的下頜線滑落，他偏下頭抬起胳膊胡亂地蹭了蹭，淡淡地看了夏然一眼，接著多打量了會她手裏的單車，又低下頭繼續手裏的工作，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夏然微吸了口氣，問：“你好，請問這裏能修行李箱嗎？”
“什麽類型？”男人隨意接話，聲音有些幹啞的低沉。
夏然說：“就是裝行李的。”
“……”
半晌的沉默後，夏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算是回答了句廢話，而他也沒繼續發問。
她隻好馬上補充道：“是扣鎖的那種，鎖片壞了。”
“有照片麽？”他第二次抬頭。
夏然：“沒拍。”
男人似是思索了下，問：“你是T大的麽？”
夏然一愣，點頭。
“那知道學校後那片爛尾樓再往裏走的修理店吧？”他問。
夏然蹙起眉在想，頭搖了一半，說：“我可以過去找。”
男人輕點了下頭，覺得後麵的話不必多說，又低下頭去。
夏然抿抿唇，微了個笑，目光裏是那頂與他不搭的帽子：“謝謝你。”
然後，她踢開車撐利落地騎車走掉。
在她那句道謝的話落下時，蔣行冬抬過一次頭，也沒太在意，不到半分鍾就淡然地收回了視線。
他放下手裏的物件摘掉手套，一邊的長腿伸直從口袋裏掏出煙盒點了根煙叼在嘴裏抽，要找手機時，它恰好響了。
那頭人問：“還擱那兒嗎？”
蔣行冬眯著眼吸了口煙，拿手裏：“嗯，老爺子怎麽樣？”
謝宋倚在醫療室外的牆上，朝屋內瞥了眼：“剛打完吊瓶在睡呢，唉，你說這人咋越老越愛折騰，我們年輕的都開始養生了。”
蔣行冬笑哼了聲，側了下身體，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著椅子。
謝宋說：“你裝好東西回吧，天忒熱了。”
蔣行冬嗯了聲：“溪苑有個老太太車輪胎破了，在補，完事就走。”
“得嘞，晚上一塊吃飯。”謝宋嘻嘻哈哈地一陣，“第一天來就讓你幹這事，哥們對不起了。”
“廢什麽話。”他道。
*
夏然從超市回去後衛生間敞著門沒人用，她就放下袋子拿著臉盆先去洗了個澡。
裏麵不算寬敞，放了個洗衣機更顯窄了，噴頭出的水流隻有軟管口那麽大。
夏然將就著很快洗完，吹好頭發後就進了屋裏插上門，仰躺到**時一天的奔波才終於有了稍微的緩解。
她撈起在充電的手機看，有媽媽發來開視頻的通知，夏然拔下插頭坐起身點開。
不出所料是問她適不適應的話。
住進來那一刻夏然就拍了這一畝三分地的視頻給媽媽，要怎麽描述，在誰看來這裏都小、很小。
一張快要占滿整個臥室的床，鄰近的小矮櫃，牆上的空調，安置在一角的衣櫃，除了這些再無其他，單調又陳舊。預留的空地也隻夠轉身。
但當時的她覺得這就夠了。
有住的地兒就行。
掛斷視頻前，宋霞問：“行李箱好著沒？”
夏然回：“堅持完成任務。”
還在家時，她要帶的東西都裝好了，隻剩最後一步扣上鎖，要趕火車時才想起。著急忙慌的，東西太多按壓不下，媽媽將她推走自己來。
她看著媽媽果斷的舉止剛想阻止就聽見“哢擦”一聲，一頭的鎖片斷了。隻好臨時找了繩子捆著，難為它經曆了搬上搬下的折騰沒有散架。
她說有時間會去修理店看能不能修。
說這話時，夏然想起了那個男人，然後想到了李雯雯。前些天倆人還聊過，夏然說不再給魚潛工作室寫文了，李雯雯說專心考研，以後還有機會。
還有嗎，她不確定。
宋霞又叮囑她記得每晚回到住處給她發微信，每兩天打個電話。
夏然說知道了。
整個房間裏，此刻還是安靜的，偶爾能聽到南屋有腳步走動的聲音。她與那邊隻一牆之隔，共用著一扇窗，沒有完全封閉，彼此有點聲都能聽到。
夏然一邊從購物袋裏拿出麵包片拆開來吃，一邊從塞滿書的箱子裏抽出個本子放到床邊上翻著看，上麵記著她根據去年的情況寫的總結和每個月的規劃，還有各科瘸腿的地方。
一片吃完，她喝了口水，又將本子掀到最新的一頁，寫下明天要做的事。
她要考的是Mpacc，多人傳說容易，然而隻有進了這個“圍城”才知道現實何等殘酷。
總分三百，二百三才能堪堪保個底，並且隻有一次機會，很少有調劑的可能，除了去非全。
當然，學習三個月就成功的大有人在，但夏然肯定不屬於這掛。去年她報北京的S大，分數降了三分，她依舊沒學上。
所以這次來她壓力很大，必須破釜沉舟。
九點多鍾的時候，外麵的房門被打開又關上，有兩個女生說著話進來了。夏然這屋直對門口，聽得很清楚，鞋底與地板地摩擦的聲音格外粗礪刺耳。
晃神的功夫，夏然想了想住在這所房子裏的人。這是個四人合租屋，當初交完錢，房東把她拉進了一個除他以外的二人群裏。
她隻見過她南邊那間屋裏的女生，叫王藝蒙，也在準備考研，其他的事不知道，沒有詳聊。
剛回來這對聽著走路的方位是住在最南邊，她的北邊還不清楚，如果沒猜錯的話是無人住，因為群裏沒有多出一個人來安排。
夏然找了耳機塞到耳朵裏，繼續趴在床邊做數學題，有了上年的基礎她在紙上寫一遍章節前麵總結的公式，後麵練習題做得挺順利的。
到了十點半，廊道裏已經靜了下來。
夏然做完筆下的題把習題冊合上裝進書包裏，確定衛生間沒人了，她去裏麵洗漱了番，回來就關燈睡覺了。
漸漸適應黑暗後，她能看到窗戶那裏南屋的燈還亮著，有輕微的翻書聲。
考研似乎不再是一種選擇，要成為一種趨勢，報考人數逐年以萬增長。就拿她本科班級來說，三十人裏有二十人參與進來。這隻獨木橋上，沒有誰不在拚命，她受的苦根本不算什麽。
而她受的苦是為了什麽，夏然從來沒想透過，所以她一直在痛苦中煎熬。
等她迷迷糊糊地睡著時，房門再次被人弄出動靜，夏然摸到手機看了眼時間。
0:13。
一陣嘈雜的腳步後，北屋似乎有了說話聲，是兩個男的。
夏然有些被吵醒的煩躁，隨即又警惕起來，雙眼瞬間睜開，屏氣靜聽著那屋裏的聲音，腦裏還仔細回想著門確實反鎖好了。
“這地方夠你睡的吧。”那人嗓門大。
要住的人好像嗯了聲，挺輕的。
“找晚了，應該提前一個月的，讓你去我家你又不去，委屈你兩個周，王洋另個房子就空出來了。”
“行了，磨嘰。”他的聲音被刻意壓低，隔著牆透過來有些悶，有些沉。
那人還想說什麽，被他打斷：“你小聲點，沒事就走吧。”
窸窸窣窣了會，大嗓門兒低聲說：“要不我今晚住這兒？”
“別惡心我。”
幾聲低笑後，大門關上，那位大嗓門兒走了。
經過這茬，夏然是徹底醒了，她下意識點開微信群看，但依舊沒多出一個人。
正琢磨這事時，她聽到衛生間裏傳來了水流聲。
大概又過了十幾分鍾，開門聲、關燈聲、腳步聲、關門聲、腳步聲，依次響起，然後房間重新陷入了沉寂。
不要懷疑她怎麽聽得如此清晰，空間小，一點點聲響在黑暗裏都會被無限放大。
突然的“啪嗒”聲，讓夏然突然想到，她與北屋隔的那道牆原本是扇寬大的窗戶，她這邊還有窗台，即便用石灰糊住，也不完全密封。
她頓時頭大了一圈，為以後的睡眠擔憂。就現在這麽一想，她似乎能聞到有煙味飄過來。
好在之後再沒什麽動靜，但她也沒睡沉，早上的鬧鈴沒響她就醒了。
夏然用十分鍾洗漱完，在出衛生間門口時特意停頓了下。
她正對麵走過條窄小的過道後就是廚房，可以想象，也不大。不過菜鍋、電鐺、麵板，菜刀都有，隻是用得久了，顯得髒亂。學校食堂可解決三餐，夏然也沒有使用的打算。
視線進去再往左拐，靠近冰箱的地方能看見一個門，可能是為了出租有過改造，不然這個設計實在有點古怪，而她北屋裏的人就住在那兒。
沒有時間多想和推測，夏然捏了兩片麵包背著書包鎖上門就下樓了。
她住的樓號在小區街道的最裏頭。
街道右側是一排排老式樓房，左側是片停車區域，再旁邊的泥地裏種著槐樹、棗樹，葉子深綠還算茂盛。知了藏在樹枝上嗡嗡地叫著，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碧藍如洗的天空上，七點鍾的日頭升得老高，瑤城的盛夏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