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瘋子

◎他目光極亮,沾著滿手滿袖的血色◎

熙載元年春,南楚國喪期滿,市井間喧聲漸盛。

春寒未盡,秦月樓朱窗緊闔,隔開了窗外接連天際的雨幕。

謝青綰萬萬不曾料到,她與這位傳聞中殺孽深重的未婚夫,會以這樣的方式撞麵。

秦月樓中宴飲正酣,隻聽霍然一聲巨響,一個人影已被狠狠摜到地上,巨大的衝擊力直將木桌砸得碎裂。

滿堂驚愕嘩然。

謝青綰挑起一點珠簾,自二樓雅間遙遙望見,攝政王奢靡的玄靴碾上那人慘白的臉。

攝政王半斂著眼睫,那雙染血無數的手骨節分明,正把玩著一柄刀。

而那張因驚懼而扭曲的臉,似乎是卜官林氏出了名的紈絝次子。

孟春的雨仍沁著寒意,丫鬟芸杏為她續上熱茶,半擋著朱窗低聲勸道:“小姐,回避罷。”

攝政王顧宴容一向凶名極盛,瞧這情勢,今日大抵免不了要見血光。

謝青綰一貫愛聽秦月樓的評書,二樓這處雅間近乎被這位國公府貴女包圓了。

平帝喪期已滿,秦月樓宴飲重開,她才終於得以出來透口氣。

可惜今日不趕巧,偏偏有不要命的惹上了這位煞神。

謝青綰斂下眼睫,極淺地搖了搖頭道:“噤聲。”

一樓正堂中,攝政王神色晦暗地把玩著那柄刀,林家那紈絝在他腳邊顛三倒四地告饒。

男人置若罔聞。

那紈絝似乎被點了周身大穴,四肢卸力,姿態狼狽地匍匐於地。

攝政王傾身而下,將骨刀抵上他右手指節。

攝政王府一眾侍衛玄甲銀刀,烏泱泱地挾控了整座酒樓。

顧宴容低垂著眼,那柄薄如蟬翼的鋒刃切入肌理,在秦月樓眾目之下與那人淒厲的慘叫聲中,剖開了他的掌心。

無人敢攔。

那紈絝動彈不得,劇痛之下近乎失聲。

利刃慢條斯理地剝開他的筋絡,生生剜出滿地血淋淋的指骨來。

顧宴容隨手棄擲了那柄凶器。

他目光極亮,滿手滿袖遍沾血色,無甚所謂地側了側頭——眼瞼下沾著不知何時濺落的殷紅血跡。

英俊邪異,狠戾嗜殺,與坊間傳聞一般無二。

果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侍衛跪於一側,熟練地收整了那散落一地的指骨,在烏木盒中拚湊回原本的形狀。

顧宴容拿烈酒盥了手,冷漠地掃過一眼那副森森的指骨:“送去林卜官府上。”

林恒於太史寮任卜官,專司卜龜筮卦,預言吉凶。

眼下這位被攝政王生生剖了右手的,果然便是林家不成器的次子。

殺人誅心,不外如是。

顧宴容一襲玄色長袍,廣袖上斑駁的血跡隱約可辯。

他身量極高,淡而冷冽地睥睨過整個鴉雀無聲的大堂,掃過二樓雅間時卻微妙地頓住了目光。

大約是尚在病中,入春的時節裏,少女仍攏著淡鵝黃色的細絨披肩。

她白得驚人,像是從無際的雪色間透出的一抹冷暉,連唇瓣都是淺淡至極的櫻色。

單薄的眼尾被茶霧熏得微紅,恍若暮春裏不堪一折的芍藥。

清幽至極,也孱弱至極,與那日宮宴上遙遙一瞥並無二致。

顧宴容不輕不重地擱下酒壇,幽深的目光卻一瞬不瞬地釘在她淺紅的眼尾上,意味難明。

堂中泗流的血跡如葉脈般蔓延。

謝青綰被這幽微難辨的目光驚了一瞬,攏著披肩弱柳扶風般微微傾身,頷首施了禮。

鬢邊墜著珍珠的螺鈿釵卻倏地從她發間滑落。

少女下意識伸手去夠,散落的珠簾霎時間糾纏一片。

珠釵卻已擦過鏤花的窗沿直直墜了下去。

她保持伸手攬夠的姿勢撐在窗邊,自錯落的珠簾間瞧見攝政王身形一動,珠釵便已穩穩落在他掌中。

玄袍微浮,四下蜿蜒的血跡未能沾染他分毫。

看來今日這一照麵是躲不過了。

謝青綰暗歎一聲,微蹙的黛眉間染上鬱色,抬手任由芸杏替她理好裙擺。

孟春的雨仍裹挾著驚人的寒,才踏出廂房,便已隱隱覺出涼意來。

一樓正堂仍被烏泱泱的玄甲侍衛挾控,堂客無不驚畏斂聲,屏息瞧著這位病弱貴女緩緩步下長階。

她一身沉疾,行動間都帶出幾分懨懨幽浮的脆弱之感。

實在可惜了這樣清幽出塵的美貌。

謝青綰久病多年,慣來深居簡出,堂客中識得她身份者不多。

她朝顧宴容遙遙施了禮,斟酌著開口道:“攝政王……”

“過來。”

謝青綰一怔,抬眸時驟然與他目光相接。

這位傳聞中的殺神身量極高,麵如冷玉,極深的眉眼下濺著殷紅血跡,在幽晦日色下更顯濃墨重彩。

那是一張極盡冷漠卻亦極盡攝人的臉。

謝青綰竭力避其鋒芒,麵上謙謹恭順至極,依言朝他走近幾分。

顧宴容才拿烈酒盥了手,湊近時凜冽的酒香撲麵而來,雜著半分極具侵略性的男性氣息。

謝青綰穩了穩氣息,一雙纖弱的手捧至發頂,誠懇道:“謝過攝政王舉手相助。”

顧宴容卻並未如她所願將珠釵歸於她手中。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過少女纖細瑩白的十指,意味不明地讚道:“凝脂柔荑,伶仃玉骨。”

一旁的芸杏霎時間臉色煞白。

這瘋子剜的一地指骨恐怕尚還留有血肉的餘溫在罷。

有此前車之鑒,這番誇讚可實在教人頭皮發麻。

謝青綰毛骨悚然,似有若無的殺意迫使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

她勉強抑製著輕顫,以最平穩尋常的聲線回道:“攝政王抬愛了。”

那雙奉至他麵前的手定定未動,倒比地上蜷縮討饒的林家少爺鎮定不少。

顧宴容低斂著眼睫,一時教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

芸杏冷汗直下,雙腿發軟近乎便要跪下去。

隻是她家小姐仍舊溫靜立於攝政王身前,眉眼低垂,腰杆卻筆直。

芸杏便也強撐著不敢有半點動作。

顧宴容微妙地停頓過片刻,帶著星點令人生畏的笑意道:“免禮罷。”

男人袖口醇烈的酒香忽然壓近,掌心有溫熱的觸感擦過——他已將珠釵原封不動地歸還於她手中。

謝青綰十指驚蜷,下意識抬了眼,隻擦見一瞬他冷鬱而散漫的神情。

顧宴容已興致缺缺地拂袖轉身,王府的沉奢的車駕正候在樓外。

金紋玄傘接續撐起,男人緩步沒入雨幕,玄甲衛在他身後如潮水般退了幹淨。

這一番做派果真孤桀隨性至極,卻教謝青綰暗自鬆了口氣。

她收好珠釵,垂眸將微褶的袖口理平整。

那酒香極為醇烈,不過一觸之間便似乎染了她的袖口,莫名使她聯想到攝政王漆黑的眼。

國公府的車駕早已備在了樓外,仆侍撐著傘遮開斜斜風雨。

謝青綰微牽起裙擺,矮身入了車與。

才解開沾了微雨的披肩,芸杏忙取來銀絨薄毯將她擁覆,劫後餘生一般道:“小姐,小姐受驚了罷。”

“今日沾了冷雨,小姐又受了驚嚇,今夜教蘇大夫備下藥浴,好好祛一祛寒罷。”

謝青綰攏在銀絨間的眉眼安靜:“阿杏安排便好。”

她今日一時慌了神,此刻安定之下再細細想來,反倒消減了幾分後怕。

攝政王如此講究,彼時已拿烈酒盥過了手,大約是收了殺心,輕易不會再沾血光。

隻是他一句“伶仃玉骨”意味太玄,著實悚然。

這尊殺神心思詭譎,行事又不循常理,能避則避罷。

芸杏見她微蹙著眉,烏壓壓的墨發散亂在銀絨裏,落落寡歡,不由跟著揪心。

攝政王手段血腥慘烈,足教朝野上下聞之色變。

這瘋子乃當年昭帝與皇後所出,本該極盡尊崇,然此人生來妖邪纏身,命裏帶煞。

自他出世後,昭帝膝下子嗣忽然之間紛紛開始惡疾纏身,或無故夭折,或終日纏綿病榻。

卜官進言,妖邪不除,宮闈難安。

昭帝終是不忍,隻將其圈禁幽庭,外設誅邪符陣。

此後皇後早薨,昭帝終其一生子嗣凋敝,似乎正印證了這神鬼之說。

昭帝崩後,繼後之子顧景同奉詔即位,改年號永鎮。

新曆元年,諸邪永鎮,朝野上下無不拊掌叫好。

可惜這樣浩大的聲勢也未能鎮得住這尊煞神。

顧景同在永鎮元年的深秋忽生惡疾,病況一路急轉直下,再無力臨朝。

當此時節,顧宴容奉詔攝政監國。

他狠戾,瘋魔,踏屍山血海以統攝朝堂,殺奸佞也殺純良,殺儒生也殺美人。

皮下白骨,並無分別。

永鎮三年,顧景同病逝,諡平帝。

其嫡子顧崟川時年九歲,臨危受詔,踐祚為皇,改年號熙載。

平帝遺旨,仍由顧宴容行攝政監國之職,輔佐幼帝至其成立。

謝青綰自幼多疾,嬌養深閨本不常麵世,卻陰差陽錯被當年的平帝一眼相中,指給了攝政王。

雨天路滑,車行緩慢,謝青綰被車輿晃得昏沉,漸倚著軟靠倦倦睡去。

國公府路遠,今時睡了,夜裏恐少了困意,不利安養。

芸杏本該喚她起來,因想她病中常精力困乏,不忍擾她。

何況背著這樣一樁婚事,醒著恐也難以心寧。

小睡片刻罷了,今夜藥浴安神,再焚些沉檀,大約也夠安眠。

作者有話說:

開篇熙載元年,男22女16

官製民俗大雜燴,不可考據,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