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讓我們在人類的曆史坐標中戳一個點。

1887年,東經8度24分,北緯49度。

德國小城卡爾斯魯厄。

這裏是鬱鬱蔥蔥的黑森林北大門,萊茵河從這裏靜靜地蜿蜒而過,它是一座古樸的小城,陽光下零零散散的建築坐落在林木蒼翠之間,錯落有致。

在這個安靜祥和的下午,陽光透過卡爾斯魯厄大學某棟建築窗簾的縫隙,落在年輕人的腳上。

房間裏光線昏暗,地板上擺著一條木質長桌。

長桌那頭橫向放著一個圓筒,圓筒上細密地纏繞著層層疊疊的銅線,這是個電感線圈。

長桌中央則橫向架著一副杠鈴——至少看上去像杠鈴。

這東西兩端各有一個人腦袋那麽大的空心銅球,兩個銅球之間用細細的實心銅管相連,有兩米來長,乍一看仿佛是個拉長拉細的杠鈴,但又和杠鈴不一樣,因為它中間那條銅棒是居中斷開的,有兩厘米的間隙把這東西一分為二。

兩個空心銅球分別用導線接著後麵的電感線圈。

而電感線圈用導線接著桌子底下的電池。

再加上年輕人手裏拿著的開口銅環,那麽這一套設備就齊活了。

他很清楚這套設備中的每一個組成部分是幹什麽用的,那卷線圈,是台升壓器,它能將孱弱的電池電壓升到足夠高,而那倆銅球,是電容器,用來積蓄電荷,一邊是正極一邊是負極,當兩邊電容器中積蓄的電荷達到一定量,那麽高壓電流就能在瞬間擊穿間隙的空氣——

年輕人合上電路開關。

輕輕的“啪”地一聲響。

電光石火般的,銅棒中央的間隙裏跳動起淡藍色的電弧。

還沒完。

這不是實驗的目的。

他舉起手中的C形銅環——那銅環有一個小小的開口,慢慢地走近桌子,然後屏住呼吸。

一步,兩步,三步……

一陣極細微的“啪”地一聲脆響,像鬼魅般響起,隻不過它並非來自桌上的實驗裝置,而是來自年輕人手裏的銅環。

透明的、像精靈一樣的微弱電火花在C形銅環的開口裏迸發。

他驚喜地瞪大眼睛,經過不懈努力,他終於抓住了這漂浮在空氣中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幽靈。

冥冥之中,有一個神秘的推手,把能量從桌上的電火花發生器裏傳遞到了他手裏的銅環上,沒有導線,沒有介質,沒有任何聯接,這獨立在外的小小銅環上就跳動起了火焰,真是奇跡。

麥克斯韋的理論得到了完美驗證。

這一天,人類有意識地朝宇宙主動發出了第一道電磁波。

這個任教於卡爾斯魯厄大學的年輕人,名字叫海因裏希·魯道夫·赫茲。

這一年,他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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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在人類的曆史坐標中戳一個點。

1998年7月11日。

由白震,王寧,趙博文組成的南京短波小組參加IARU短波世界錦標賽,他們使用一台Icom725短波電台,頂著炎炎烈日,把電台和天線架在紫金山上,樹蔭底下的草地上支張小桌子,從當天的上午八點開始,對外呼叫。

天線用的是南北方向水平架設的偶極天線,用拉繩綁在兩棵樹之間,遠看像是晾衣繩。

“CQ!CQ!CQ!”白震一手握著手咪,一手捏著筆,操著他那口鹹菜缸裏泡過的英語,坐在頻道裏擺攤,“Bravo Golf Four Mike Xray Hotel Contest!BG4MXH!QSL?”

“Juliet Alfa One Delta Charlie Kilo!JA1DCK!QSL?”很快耳麥裏傳來清晰的回複。

白震比了個OK手勢,開始記錄通聯日誌。

對方的呼號是JA1……1……

後麵是什麽來著?

“Juliet Alfa One……again?”白震隻好叫他再報一遍。

“Juliet Alfa One Delta Charlie Kilo!JA1DCK!”

J開頭的呼號,是個日本人。

難怪英語比我還差。

白震心裏默默地想,同時回複:“Roger!Roger!You are 59!QSL?”

“QSL!Thank you!”

“Thank you!73!”

“73!”

日本人講英語真是一筆吊糟。

這是他們通聯到的第六十九個電台,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IARU短波錦標賽是世界上最大的業餘無線電愛好者盛會,根據通聯到的電台距離和數量計分,通聯到的電台數量越多,距離越遠,得分則越高,通聯到日本電台能得三分,如果能通聯到歐洲或者美洲,那麽就能得五分。

“CQ!CQ……”

馬上開始呼叫下一個,他們的目標是在48個小時的比賽期間通聯五百個電台。

可白震話還沒說完呢,一鬆開手咪,頻道中就響起一陣極其尖銳的噪音,像針一樣刺進他的耳膜。

“我叼!”

“怎麽了?”蹲在一邊打牌的王寧和趙博文扭頭。

“好像有幹擾……”白震扒拉開頭上的耳麥,“怎麽搞的啊?”

“山上哪來的幹擾。”王寧把手裏的健力寶放在桌上,伸手接過耳麥,往頭上一戴,“臥槽!”

“有鬼在叫。”趙博文也聽了聽,“看看6米波?”

“6米波裏有個貞子。”

“12米?”

“12米裏有個栗子。”

“栗子是什麽鬼?”

“哪個頻道裏都是鬼叫。”白震隨意扭了扭電台上的調頻旋鈕,有些詫異,“我們被什麽東西全頻段壓製了。”

王寧和趙博文下意識地往天上看,沒什麽飛行器過境吧?

碰到這種事比賽算是砸鍋了,可白震不甘心,他把音量調低,慢慢扭動旋鈕,在各個業餘頻道裏掃地。

或許是附近真的出現了一個強大的幹擾源,那個幹擾源在任意一個頻道上都表現出了無差別的壓製,噪音蓋過了所有有效信號。

“沒轍了。”王寧蹲回去接著打牌,“老白你別管它了,來來來,打牌!”

“打牌!”趙博文說。

白震沒搭理這二貨,他趴在桌上努力調試電台,折騰了十幾分鍾,仍然毫無效果,饒是以白震這樣經驗豐富的HAM,也沒見過今天這樣的情況——他甚至暗暗懷疑不會是南京市遭到EMP襲擊了吧?打仗啦?美帝打過來啦?

“老白你別守啦……沒戲了,你吃冰棒不?咱們去買冰棒啊。”

王寧蹲在樹蔭底下有氣無力地喊,撩起白背心的下擺扇風。

七月中旬的南京熱得狗都提不起精神。

白震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忽然振奮起來,“等等……等等!我聽到有聲音了!”

“什麽聲音啊?”王寧和趙博文倆人遠遠地蹲在樹下,牌也不打了,吐著舌頭,熱得跟狗一樣。

“有人在說話……”白震緩緩地轉動旋鈕,皺起眉頭,“聲音很微弱,我聽不太清楚。”

Icom725無法過濾掉所有的噪音,在嘈雜的背噪裏,白震能聽到微弱的人聲,他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

“CQ……”

“你怎麽證實你的身份?”

“……抬頭往天上看,它在你的頭頂上!”

“流星,你看啊,是流星!”

“我們必須把這東西放在預定位置,否則炸不死它,核武器的威力也是有限的。”

“它們從天上下來了。”

“救我,求求你,救我……”

男男女女混亂的聲音嘈雜在一起,白震聽得莫名其妙,這都是誰在頻道裏胡扯?

“我們還會再見的。”

“啪!”地一聲,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白震抬起頭,原來趙博文關掉了電台的開關。

他摘掉白震頭上的耳麥,“別搞了別搞了,咱們下山去買吃的!去買老冰棍!老——冰——棍——喲嗬——!”

這一年的世界賽,白震三人由於遇到莫名幹擾而以失敗告終。

次年,白震高考失敗參軍入伍,在北海艦隊觀通站作為通信兵服役十二載,至2012年退役複員,複員後一直在南京市區開滴滴。

趙博文在白震參軍的同年考入南京大學物理係,博士畢業後留校工作,現任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副研究員,從事空間物理和電磁學研究至今。

而王寧則在接下來的許多年裏兜兜轉轉,最後進入南京無委會辦公室工作,擔任無線電監測站負責人,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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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最後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戳一個點。

現在。

此時此刻。

你正在看著手機屏幕——無論是蘋果,華為,小米,三星還是OV,它們在根本上和當年赫茲手裏的C形銅環並無不同,所有的文字、圖片、聲音和視頻都被調製成電磁波,經由通信基站和無線路由器,被手機天線接收,再被解調成人類能理解的信號,進入你的眼睛和耳朵。

這個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長波穿過幽深的大洋,短波在電離層上震**,UV波在城市裏橫衝直撞,在我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它們組成了另一個世界。

如今距離1887年人類第一次捕捉到電磁波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多年,理論上來說能量守恒,當年人類主動發出的第一道電磁波仍在這個宇宙間震**,雖然它已經衰減到沒有任何人可以捕捉到,它像個小小的幽靈,遊**在這個嘈雜的人間,或許會引起你手機集成電路裏某個元件中電子的倏然一跳,像火花那樣一閃,微弱到除了這個宇宙,再也沒人能注意到。

那一刻,你揉揉惺忪睡眼,不會意識到自己隔著一百三十年的漫長時光,收到了那個名為赫茲的年輕人的問好。

這是個關於無線電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2019年,至今已過去近兩年時間,在這兩年間筆者花了很大精力四處走訪,整理各方材料,才稍有信心把它匯成書稿公之於眾,力求做到不出大謬,若有當事人看到拙作,望笑涵。

文中出場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