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道歉
他還知道自己錯了。
聽著獨孤殺的話,烏致神情總算有了波瀾。
他斂眉,沉默了下,轉頭看向拂珠。
便見拂珠仍在她來時的那個地方立著,未動一絲一毫。
她麵容平靜,目光也平淡。不同於過去每次獨孤殺過來找烏致相鬥時,她都會擔憂地說句小心,這次她什麽都沒說。
她就這麽靜靜觀望,渾然此間事態與她無關。
“凝碧。”
烏致低低喚了句。
拂珠聞言,目光微轉,卻也隻是回視他,並未作聲。
注意到她不止不想和他說話,她的亂瓊劍也沒有要再出鞘的跡象,這種含而不露,讓烏致眉斂得更深。
忽而他舉步,朝她那邊走。
卻是才走兩步,就被獨孤殺的話截住:“怎麽,烏致尊者這是後悔剛才沒有一碗水端平,想事後補償我師妹?”
烏致微頓:“獨孤師弟,慎言。”
這句師弟讓獨孤殺的手又回到青骨琵琶上。
當真是許久沒聽烏致這般稱呼了。
獨孤殺冷冷垂眸,五指再屈,但聽“錚”的一聲重響,這次竟是四弦齊鳴。霎時恍若石破天驚,整個楚歌峰都在這重響下震了一震。
接著便見那四根絲弦脫離了青骨琵琶,勢如閃電般齊飛而出。
這四弦比剛才的四音快了不知多少。
隻一瞬,四道琵琶弦已然攜著狂烈風聲,逼至烏致麵前。
遠處獨孤殺五指一張。
“錚!”
頓時又是一聲重響,四弦無風而動,自發齊鳴。隨後以纏弦在上、子弦在下的姿態,四弦狀若獸爪,朝烏致兜頭落下。
看出獨孤殺這是打算捆了他,好應先前說的那句打人,被迫止步的烏致眼底微暗。
他沒再繼續避讓,而是同樣五指張開,向四弦猛然一握。
於是剛剛還呈獸爪之姿的四弦驟然收攏,往下直墜。烏致接住了,掌心一合,四弦受製,再發不出半點聲響。
“獨孤師弟,”烏致沉聲道,“再打下去,你我恐都收不了手。”
獨孤殺道:“那便不收。”
語畢,烏致掌中四弦發出陣陣嗡鳴,意欲脫離烏致掌控。
烏致隻好收緊力道。
眼見再這麽下去,兩人便要毫不留手地真正鬥上一場,屆時別說這楚歌峰,怕是半個萬音宗都不夠他們打,一直旁觀的拂珠終於開口。
“師兄,”她話是對獨孤殺說的,“今日你占上風,到此為止吧。”
——“師兄,你已經傷到他,這次就算了好不好?”
記起以前拂珠說過的話,烏致手掌握得愈發緊了。
同樣覺出拂珠此次態度和以往不同,獨孤殺同她對視數息。
許是從拂珠眼裏看出什麽,獨孤殺果然收手。
四弦重新變得安靜,烏致順勢鬆開,四弦遊魚般遊回琵琶前,輕輕一躍,青骨琵琶恢複原狀。
獨孤殺再一側頭,盡管他身上並沒有什麽用於固定的繩子布條之類的東西,但青骨琵琶還是乖乖跳回他後背,並且很自覺地調整位置,免得獨孤殺背著它不舒服。
獨孤殺摸了下青骨,抬腳朝拂珠走去。
他對拂珠道:“我近來修行有些感悟,已經和師父說了出宗雲遊,馬上就走。我不在越女的這段時間,有解決不了的就去找師父,或者給我發傳音符,我收到會立即趕回來。”
拂珠聽著,心中一暖。
這就是她的師兄。
不管師兄去哪,臨行前總要各種囑咐她,生怕他不在的時候她會受委屈。
因為獨孤殺是突然告知要走,拂珠沒能提前準備,隻好臨時從隨身的須彌戒裏取了全部的符籙丹藥,以及一些獨孤殺能用到的法器讓他收下:“師兄一路小心。”
一如平日裏拂珠全盤接受師兄的疼愛,獨孤殺也沒推辭,直接收下師妹的好意。隨後他設了屏障,避免接下來的談話被外人聽到:“當心楚秋水。”
拂珠說:“楚秋水?”
獨孤殺說:“嗯,她不是什麽好人。”
他甚至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憑他師妹對烏致的執著,也憑烏致對楚秋水那種非同一般的重視,師妹多半要在楚秋水身上栽跟頭。
遂細細解釋道:“我來的時候她和你說的那番話,語焉不詳,意在言外,她還故意當著你的麵同烏致作親昵之態,為的就是激怒你,讓你對她動手,這樣她就有理由找烏致哭訴,從而離間你和烏致。之後她再找機會捷足先登,哪怕烏致不承認,她也照樣能對外坐實她與烏致結契一說。”
明明心裏偏向師父和白近流,同樣認為師妹不該吊死在烏致這棵歪脖子樹上,但獨孤殺比白近流還要有分寸,具體表現為他從不在拂珠麵前說烏致壞話。他隻會當著烏致的麵說。
對烏致以外的人也是,這應當算他第一次跟拂珠說別人的壞話。
“如果信我,就聽我的,離楚秋水遠一些。”
說話間,獨孤殺盯緊拂珠的臉,避免錯過她任何一點表情變化:“楚秋水頗有心機,又長袖善舞,但凡跟她有關的事,你千萬別摻合。”
師兄難得長篇大論,拂珠自是聽得認真。
然後仔細回想,發現師兄說得對,無論是先前初見,還是剛才撞見,楚秋水的言行都有種說不上來的……
“做作。”
對。
拂珠點頭,就是做作。
尤其是從烏致手裏搶小布包的時候,楚秋水還專門看了她一眼。
當時她沒多想,現在倒覺得那一眼太過刻意,簡直是在明目張膽地炫耀,大有要讓她看看他們之間到底能親密到何種程度的意思。
想到這,拂珠恍然剛剛那做作二字不是她說的,是獨孤殺說的。
獨孤殺道:“你想清楚這點,我也就能放半顆心了。”
拂珠道:“才半顆?”
獨孤殺道:“半顆我還嫌多。”
該囑咐的囑咐完,獨孤殺禦風離開。
獨孤殺一走,立時有隱隱約約的吐氣聲自洞府外傳來,間或還夾雜著些諸如“這煞神可算走了”“每次他一來我連頭都不敢露”“感覺被他看一眼就要折壽”的話,字裏行間盡是懼怕。
拂珠用靈識感知了下,都是楚歌峰的弟子。
和以前一樣。
每次師兄來楚歌峰,未及現身,這些弟子已然聞風而逃,生怕師兄教訓烏致不過癮,還要順帶教訓他們。
但也和以前不一樣。
她與烏致之間,多了個楚秋水。
“凝碧。”
聽出又是烏致喊自己,拂珠抬眸,隻見烏致單手負後立著。他臉上那道傷已不再流血,但狹長紅痕橫亙著,還是鮮明得很。
看來師兄這次真的動了怒。
否則以烏致渡劫尊者的體質,這點小傷早該愈合了。
拂珠想著,就聽烏致道:“方才你師兄所說……我沒有不讓你退開。”他眉仍斂著,今日之事著實有些出乎他意料,“秋水未曾修煉,她反應不及你,我怕……”
不知為何,這第二次聽他說秋水不及你,秋水不是你,莫名的,拂珠有點想笑。
這大概就是以前師父經常掛在嘴邊的,弱者有理?
所以強者如她,便合該受著?
於是不欲聽他後麵的話,拂珠直接打斷他,平心靜氣道:“行了。楚姑娘不是一受驚就得哄?你還是哄她去吧。”
總歸她在烏致麵前永遠不會哭。
那麽烏致怕什麽,接下來又要哄誰,全都與她無關。
卻聽烏致道:“秋水今日沒受驚。”
拂珠沒接這話。
兩人沉默了一陣。
烏致再道:“凝碧,我一直以為你我之間的事,用不著第三個人來指指點點。”
……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拂珠覺得自己聽錯了,這話不該出自烏致之口。
而烏致的話還沒說完。
他道:“我說了你可以安心。你就是這般安心的?”
拂珠回神。
她仿佛第一次看清烏致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口中的第三個人是誰?”拂珠問他,“我師兄?”
烏致點頭:“你師兄……”
拂珠打斷他道:“到底誰是第三個人,你心裏當真不清楚?”
烏致不說話了。
拂珠也沒再說話。
她取出琴弦,往他身上一扔,轉身走了。
烏致沒有攔她。他默然望著她的背影。
這是她頭一次沒過問他的傷。
直至那邊楚秋水徹底看不見拂珠,收起法器來到烏致身邊,隻一眼,便驚呼道:“烏致哥哥,你手流血了!”
楚秋水心疼地看烏致負後的那隻手。
不知這傷口是有多深,血竟到現在還在流。
“是剛才和凝碧姐姐那位獨孤師兄鬥法傷到的嗎?”楚秋水問,“凝碧姐姐也太……”
烏致道:“不是。你不必管。”
楚秋水道:“好,我不管。你疼不疼,我先給你止血。”
她拿出條幹淨繡帕,正待裹住烏致傷口,就見烏致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
楚秋水一下愣住。
竟連碰都不願意讓她碰。
所以那個婚約,果然是真的吧?
楚秋水一時難過極了。她小聲道:“烏致哥哥,我隻是想幫你擦擦血。”
烏致搖頭:“不必。”
他這麽多年隻習慣凝碧近身。別的人,如素和問柳都不行。
於是:“素和。”
音落,隻數個呼吸的工夫,此前不知在哪的素和問柳已然現身出來。
素和問柳當先喊了句主人,然後對楚秋水點了下頭。
楚秋水剛想說烏致手上的傷比臉上的更重,烏致已經把小布包還給她。隨後他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琴弦,拿琴弦草草一纏手掌傷口,道:“走。”
走去哪,要做什麽,烏致沒說,隻帶著素和問柳出去。
徒留楚秋水一人在洞府裏,紅唇幾乎要咬出血。
……
越女峰。
因北微性子灑脫,不拘一格,故她與兩個徒弟的洞府不像別的峰主和入室弟子那般建在最高的山頂處,而是隨意尋了處能夠栽花種樹的地方,術法一念,三座洞府便緊密相連。
起初洞府周遭生長的還是尋常野花野草。
直到拂珠及笄那年,雖然修真界不如凡間那般盛行冠禮笄禮,但北微覺得別家女兒都有的,她心愛的小徒弟也要有,遂同獨孤殺一合計,二人鏟了野花野草,改種瓊花,當作送給拂珠的及笄禮物。
瓊花本隻在春日盛開。
也是恰恰好,正趕在拂珠及笄那天,千樹萬樹的瓊花一朝開放,漫山遍野都是素雅的白。
那景色很漂亮,拂珠很喜歡。
見她喜歡,北微索性施了術法,從此越女峰上一年四季皆花開如雪,任誰來了都要讚歎瓊花極美,仿如仙境。
坐在瓊花林中,抬頭是碧空如洗,低頭是素花似濯,拂珠輕撫著懷中小獸的脊背,想今日之事,烏致得給她道歉。
“什麽第三個人是師兄,”拂珠對白近流道,“他居然也說得出口。”
那等情況,瞎子都看得出那第三人是誰。
白近流嗷嗚嗚地應和。
壞壞是瞎子!壞壞是瞎子!
拂珠被白近流逗笑,她順順它胸前白毛,又摸摸它的角,愛不釋手。
很快夕陽西下,一隻紙鶴飛來,正是烏致送的傳音符。
拂珠伸手,紙鶴停在她掌心,翅膀輕微一動,烏致聲音隨之響起:“還氣?我晚點過來找你。”
白近流聽罷,嗷嗚一聲。
壞壞還算有點良心。
拂珠也道:“嗯,好歹他還知道自己錯了。”又道,“天快黑了,我等一會兒吧。”
她繼續給白近流順毛。
被順得舒服,白近流張嘴打個哈欠,在她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睡覺。
及至長睫被打濕,輕微眨動間,晶瑩露水掉進白近流的毛發中,拂珠抬頭,天亮了。
烏致沒來。
作者有話說:
師兄,鑒婊達人【大拇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