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結局

“聽說了嗎, 曲從渡死了!”

“死了?”

“他自戕了!”

“對,據聞是當著拂珠的麵投身火海,連點骨灰都沒留下。”

“豈止骨灰, 那火可是天火, 他根本魂飛魄散。”

“嘶,我記得魂飛魄散者,不能入輪回吧?”

“那拂珠不得哭死?她在凡間的親友本就隻剩這一個了。”

“哭什麽哭,拂珠都快飛升了,這種事動搖不了她。不過當時拂珠一直等火消停才走就是了, 看她走的方向, 應該是北域。”

“她去北域做什麽?”

“還能做什麽, 去桃花穀找魔尊唄。”

“她想讓魔尊救曲從渡?”

“救不了。魔尊不屬陰司,掌管不了生死簿, 他頂多能幫拂珠找找看曲從渡的下落。”

“你剛才還說曲從渡魂飛魄散?”

“是魂飛魄散,但曲從渡死前隻差一步就能飛升成大魔, 這等境界哪怕元神碎裂,也或多或少會留下一絲魂息。有魂息就有希望, 拂珠說不定真能找著他呢。”

“……”

便如中界裏瘋狂散播的這些傳言所說, 此刻拂珠已離開中州,到了北域桃花穀。

她到得很是時候。

因為魔尊白景沒去上界魔宮,他正在桃花穀裏跟白繁一起等雨。

處暑雖已過, 但北域仍餘熱未消,桃花穀這片地段更是久未見雨。

好在今夜有雨,白景便和熱得快蔫掉的白繁一起等雨來。

未料雨如約來之時,拂珠也來了。

秋雨淅瀝, 夜霧朦朧。

桃花穀裏沒有燈, 唯最深處的一座竹屋燃著三兩蠟燭, 隱約照亮被重重桃枝掩映著的通往竹屋門前的小徑上,那伴雨而來的青衣女子。

晚風清涼,她發梢眉角皆暈了水色,其中一滴更是掛在她睫羽邊緣,盈盈欲落,像淚。

“呀。”

看清來人,窗簷下伸爪接雨的小狐狸驚叫了聲。

它下意識把爪子一按,整個小身子從窗台裏探出來,緊張地盯著拂珠的臉:“是出什麽事了嗎,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半躺著的白景這時也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問:“怎麽了?”

窗外,拂珠正立在雨中,沒撐傘。

她也沒撐屏障,更沒用一界或是怎樣,就那麽淋著雨,一身淺青似不舍晚夏離去的荷葉,濃鬱到近乎深沉。

她看著白景,緩緩道:“我有一事,想要請教魔尊。”

不知可是沾染了太多水汽,浸潤到衣衫裏,也被侵入到骨子裏,她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寒涼。

那滴水更像是淚了。

白景立刻便知,這絕對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他道:“外麵雨大,進來說。”

他正要過去開門,卻見拂珠搖了搖頭,說:“我此行來,就是想知道,魔尊可能找到曲從渡的下落?”

白景一頓。

曲從渡?

當下也無需占算或是怎樣,白景閉了閉眼,旋即睜開,他已是知曉今日外界發生了何事。

同樣也知曉拂珠問題的答案。

“如何?”拂珠問。

白景眼神微動。

而後遲疑了下,方道:“他……”

他什麽,白景沒能說完。

因為窗外的拂珠睫羽輕輕抖了抖,眼眶也微微泛紅,好似馬上就能流下淚來。

儼然已是從白景的遲疑中看出,答案並不如她意。

白景便立即改口:“他有心不讓你尋,你又何苦非要尋他。”

拂珠睫羽再抖了抖。

頓時極輕微的一聲響,那滴水總算和周圍的雨一樣落地。

水痕濕滑,拂珠卻顧不得擦,她連聲追問:“所以曲從渡還活著?”

白景搖頭。

“那、那他是真的死了,魂飛魄散?”

白景再度搖頭。

拂珠茫然了。

她不解,卻又猜不出來,便很小聲地說:“我連想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都不行嗎?”

白景歎氣。

“他不想讓你知道。”

隻這七個字,拂珠不說話了。

她抿緊唇角,眼眶比剛才更紅。

雨忽而下得大了。

淋透的發絲貼在臉側,又濕又冷。拂珠這才後知後覺地取出把傘撐著,沒讓自己更失態。

但饒是如此,這深夜雨幕,她卻孑然一人,無聲的寂寥與悲傷。

白繁最看不得美人難過。

小狐狸紅眸轉了轉,隨即悄悄伸腿,往白景身上一踹。

白景被踹得一頓。

便又歎口氣,終究還是告訴拂珠,她可以去惡鬼窟看看,興許會有什麽發現。

“惡鬼窟?”

拂珠念了遍這不算陌生的地名。

昔年獨孤殺狀告楚歌峰上下共計兩百餘人,那些人便是被罰逐出萬音宗,終生鎮守惡鬼窟。

……為何是惡鬼窟?

明明曲從渡此生都在中州和南山輾轉。

包括她見曲從渡的最後一麵,也並未在他身上察覺出鬼氣,他應當從未去過惡鬼窟才對。

“許是因為,惡鬼窟是離下界最近的地方,”白景難得對白繁以外的人溫聲道,“快去吧,要子時了。”

惡鬼窟一向隻在子時開。

一旦過了子時,就不準進了。

白繁扭頭看了眼滴漏,確定白景沒故意騙人,跟著說:“是啦是啦,馬上就子時了!趕快去吧!”

拂珠握著傘柄的手一緊。

她張口欲要道謝,卻被白繁打斷:“去吧,有什麽話回頭再說!”

白景也道:“去吧。”

拂珠隻好點頭表示謝意。

不過臨走前,她還是沒忍住問:“曲從渡在惡鬼窟的話,是說明他真的魂飛魄散,才去不得下界嗎?”

白景道:“這個……”

看白景吞吞吐吐,白繁又踹出一腳。

這個什麽這個,還不趕緊說!

奈何這次白景咬死了沒鬆口,隻對拂珠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乍聽好像是回答了拂珠的疑問,又好像什麽都沒回答。

拂珠不由更加茫然。

她喃喃:“他若去不得下界……”

趙翡該怎麽辦?

趙翡一直在等他啊。

先前拂珠有想過,曲從渡這輩子甭管戰死還是怎樣,他都該像尋常人那樣,死後以魂魄入下界,如此才能和趙翡團聚。可偏偏他以天火自戕。

拂珠不明白。

也無法理解。

是怕叫趙翡知道他為報仇,沒有好好活下去不說,反倒入了魔,這才寧願赴死,好讓一身的魔氣全部消散,幹幹淨淨地去見趙翡嗎?

如果不是這樣,又會是因為什麽?

帶著比來時更多更深的疑惑,拂珠收傘,離開桃花穀。

尊者的速度委實快極,隻消抬腳一邁,拂珠便到了位於中界與下界交接之處的惡鬼窟。

惡鬼窟三字,顧名思義,此地乃是個天然形成的地下石窟,深不見底,一眼望去沒什麽活人。

陰風陣陣,鬼氣森森,這窟裏全是以活人血肉魂魄為食的惡鬼。

且因著惡鬼窟最深層連通下界,所以越往下走,惡鬼就越多,相應的也越恐怖。否則中界那麽多惡地,何以是這裏成了各大宗門氏族重懲的首選。

當然,這重懲隻針對普通人。

以拂珠的境界,她在惡鬼窟完全如履平地。

是故前一瞬還呈青麵獠牙之象,想像以往那樣將新來的活人生生嚇死的惡鬼,後一瞬就化作青煙,一溜煙兒地跑了。

邊跑邊對蹲在別的角落,正摩拳擦掌準備現身吃人的其餘惡鬼大喊快跑!這個是快飛升的那種,有多遠跑多遠!

“呼!”

霎時風聲響徹,一縷接一縷的青煙飛快生出。

無論是最上麵的一層,還是最下麵的一層,所有惡鬼皆望風而逃,爭先恐後地往活人到不了的地方去。

這一幕看得窟裏僅存的活人全愣住了。

正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此地惡鬼最是會仗勢欺人,也最是會糾纏不休。他們在這裏鎮守成千上萬年,何曾見過惡鬼這般審時度勢到可以稱之為是害怕的姿態?

拂珠也皺眉。

她伸手,想攔住這些惡鬼,但沒攔。

也沒以威壓令這些惡鬼止步。

——萬一其中哪個惡鬼,就是她想找的呢?

又或者,她想找的,因為預料到她會來,早早便躲了起來?

此地不能用靈識,拂珠隻好皺著眉,喊:“曲從渡!”

回音不斷,一遍遍地往深處傳。

然無鬼應聲。

同樣也無人應聲。

這種情況,隻能一層層地往下找。

拂珠便循著剛才那些惡鬼殘留的蹤跡,正式深入惡鬼窟。

還在逃著的惡鬼們當即逃得更遠了。

奈何惡鬼窟不是沒有盡頭,逃到再逃不了了,可上頭那個尊者猶在往下麵來,惡鬼們聚在一起,一邊商量還能躲哪兒去,一邊互相詢問知不知道那尊者是誰,怎麽臨近飛升了還要來惡鬼窟。

還有,她喊的是人名?

那人名又是誰的?

由於此地惡鬼多為千年前,乃至萬年前方入駐窟中,偶有活人到來,不是被它們吃了,就是被它們嚇得躲起來,惡鬼們根本無從得知外界最新變動,上回知曉的還是仙路重開。

而仙路重開已經是一千兩百年前的事。

所以商量來商量去,惡鬼們還是沒能解惑,那尊者到底是誰啊?

她喊的又是誰啊?

“凝碧道君!”

突然,不知誰喊了這麽句,聲音響亮得不管是人是鬼,全往聲源處望去。

拂珠也看過去。

此時她已下到七十多層,離惡鬼們的藏身之地僅餘最後幾層,距窟中活人們生存的一隅也隻千步之遙,因此她很輕易便看見,說話者是舊時楚歌峰的弟子。

不止這個楚歌峰弟子,拂珠看見他身後還有其餘人,不多,僅少數幾張麵孔是她能認得的,別的全都很陌生。

活人的消息來源明顯比惡鬼靠譜得多,拂珠聽到那些陌生修士裏有人悄聲說:“凝碧道君不是兩百多年前就隕落了?來的是拂珠吧。”

“是拂珠。但楚歌峰他們不認得啊。”

“對,他們來惡鬼窟的時候,拂珠還沒出生。”

“估計是看拂珠和道君長得太像,就以為拂珠是道君的轉世吧。”

“那他們要失望了。”

拂珠眸光微閃。

這種時候,她該立即表明自己不是凝碧。

但……

她現在在找曲從渡。

這惡鬼窟她都快走完了,仍然沒能找到和曲從渡有關的任何東西。

魂息,氣息,什麽都沒有。

所以曲從渡究竟有沒有魂飛魄散?

拂珠麵上看不出什麽,實則她心裏早就急了。

找不著人的焦躁感讓她暫時遺忘了曾經在楚歌峰受過的委屈,她走近最先認出她的那名楚歌峰弟子,問他:“你可知道曲從渡?”

她沒應那句凝碧道君,卻也沒否認。

很多時候,沒否認即是默認。

這番似真似假的曖昧態度,令得少數修士頓時驚疑不定,懷疑拂珠是否暴露了什麽;然更多修士卻都很懂地暗暗點頭,她這是想借凝碧道君的人脈找人。

畢竟楚歌峰認的是凝碧,而非拂珠。

在這些弟子麵前,凝碧道君的名頭比拂珠尊者要好使。

果然,見拂珠沒否認,楚歌峰弟子一下就激動了。

凝碧道君還認得他!

明明當初,他曾……

想起昔年折辱道君的舊事,那點激動之情瞬間退卻,楚歌峰弟子不自覺有些赧然。

他便不敢看拂珠,下意識想要後退,眼角餘光卻瞄到身後同屬楚歌峰的幾人,表情和他別無二致。

赧然便也消減了去,轉變成深深的愧疚。

惡鬼窟太凶。

當初一起進窟的兩百餘同門,如今隻剩他們這幾個還活著。

這些年,無需再受媚狐血脈蠱惑,他們清醒著日日悔,夜夜思,隻盼死前還能再見凝碧道君一麵,給她賠罪,說當初是他們錯了。

然今日真見著人,卻連直視都不敢。

錯了便是錯了,不是輕飄飄一句道歉,就能將過去全然抵消得了的。

思及於此,楚歌峰弟子咽下快到嘴邊的話,換成回答拂珠剛才的問題:“未曾聽說過。”

拂珠嗯了聲。

她沒再說什麽,抬腳便要往下走。

卻被楚歌峰弟子叫住。

“道君,我等雖不知道曲從渡是誰,但今日,今日窟裏開了朵花,花邊有行字跡,寫著‘留給有緣人’。”

楚歌峰弟子小心翼翼地道:“我等這麽多人都試過了,誰都沒能讓花開,隻剛才您來的時候,花才開了……您應當就是那個有緣人吧?”

拂珠聽著,心念一動。

她看向楚歌峰弟子指的方向。

那是一朵花。

因處於極深的地下,常年見不到天光,因此便寸草不生的昏暗角落裏,有朵外界再尋常不過的白色花朵,生長在怪石嶙峋的地麵,正朝著她的方向盛開著。

小小的、白白的一朵,纖柔嬌弱到極點,仿佛隨時都會被鬼氣吞噬。

可終歸沒被吞噬,花在陰沉鬼氣中盛放著,雪白到近乎刺眼。

“惡鬼窟裏很難能見到花,”楚歌峰弟子又說,“想來這花是特意留給道君的。”

拂珠走過去。

離得近了,便覺這花是真的很尋常,原有的花香淡到被鬼氣全蓋過了,唯一能嗅到的,是仿佛經火灼燒過的血腥氣。

這血腥氣很熟悉。

曲從渡死前,她在他身上聞到過。

這的確是曲從渡留給她的。

拂珠走到花前,還沒彎腰觸碰,花就自發晃了晃。

她停住。

曲從渡的聲音隨之響起。

“是珠珠吧?”他說,“我就知道你會找過來。”

拂珠沒有回答。

她很清楚,這隻是曲從渡提前留給她的話。

他把什麽都算好了。

便聽著他繼續說:“不必找我。”他語氣輕鬆,甚而是在笑著的,“就當那日,我同你翡姐姐一起死了吧。”

他早已死在家破人亡的那日——

往後所見,皆為行屍走肉。

所以不必找。

找不到的。

他早就不在這人世間了。

笑聲漸淡,他留的話隻這麽幾句。

“……好,”拂珠終於應聲,“我不找你。”

不管他是否還活著,有沒有魂飛魄散,她都不會再找了。

隻願若有來生,他和趙翡都好好的。

所有人都好好的。

她別無所求。

拂珠摘下這朵花。

她本意是留個念想,誰知這花才到她手裏,就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風一吹,化作一抹幽幽白光。

拂珠一愣。

還是旁邊的楚歌峰弟子恍然道:“原來不是真的花,是靈識化成的。”

靈識裏無疑還含有別的東西。

拂珠低下頭,輕輕撫了撫這抹白光。

白光似有神智,親昵地蹭拂珠指尖,而後環上她手腕,與溫涼玉石貼在一起。

拂珠若有所感。

她該走了。

遂同楚歌峰弟子道了謝,沒等對方再說些什麽,她身形散去,已是離開惡鬼窟。

徒留楚歌峰弟子在原地佇立良久,唏噓不已。

回到萬音宗時是淩晨。

蓬萊這邊沒下雨,到處都靜悄悄的,天地一片寂然。

越女峰人少,就更顯寂靜。

拂珠便也靜悄悄地進了瓊花林,隨意尋了位置坐下。

才坐好,腕間白光就迫不及待地衝上來,在她眉心處遊離。

“是快消散了,才這麽急嗎。”

拂珠喃喃自語著,摸了摸尚存一絲熱意的玉石。

然後順應地閉上眼,任由曲從渡遺留的這抹靈識進入她識海深處,將他自從入魔後,對人生的感悟,以及對大道的感悟,悉數灌輸給她。

那一瞬間,拂珠感同身受般體會到極致的傷,極致的悲,極致的哀,還有……

極致的平靜。

拂珠這才知道,原來曲從渡自戕的時候,是很平靜的。

平靜到近乎從容。

拂珠也逐漸變得平靜。

平靜到最極致的時候,她睜開眼。

還是淩晨時分,越女峰猶靜悄悄的,卻也白皚皚,原是拂珠感悟得太久,久到蓬萊仙島下了場雪,雪花與瓊花綿延成無盡雪海,天地更加寂然。

便在這寂然之間,似有什麽斷裂聲響起,緊接著是破風聲,有人來了。

拂珠看過去。

是烏致。

瑤林瓊樹間,玄衣的尊者負琴佩劍,踏雪而來,最是淵清玉潔的神仙之姿。

而他眉頭緊鎖,眼底猩紅,神情忽悲忽喜,周身氣息亦起伏不定,他道心又在大動。

這回道心大動的原因——

“你身上有姻緣線。”

烏致在拂珠麵前站定。

他手中虛虛握著截紅線,正是姻緣線。

此刻這半截姻緣線忽明忽暗,即將消逝。

不過每每光芒亮起,便直指拂珠,表明斷掉的另一半姻緣線的主人是她。

這指向太明顯,佐證先前烏致對她的全部懷疑。

“……你是凝碧。”

烏致啞聲道。

他看著她,眼底猩紅之意更甚,像是下一刻就能淌出血。

拂珠沒說話。

她平靜地回視烏致,心裏也從容。

從容得聽到烏致問她,為何一直隱瞞身份不告訴他,為何不與他相認,她也能付之一笑。

“為什麽要告訴你?”她笑著道,“我好不容易才活這一世,告訴你跟你相認了,讓你再殺我一次嗎?”

烏致一滯。

他道:“我……”

我什麽,他說不出口。

當年她死於他手,這點他絕對無可否認。

他神情一瞬變得狼狽之極,但很快,他取下負在背後的那把她送的焚琴,重重一跪。

這一跪,脊背皆彎,傲骨盡折。

這於曾經的拂珠而言,如山巔雪嶺般高不可攀的人,此刻以極其狼狽的姿態跪倒在她麵前,捧著琴啞聲哀求道:“當初、當初是我不對,這些年我一直在後悔……要怎麽做才肯原諒我,你說,我做。”

拂珠聽了就笑了。

她說:“我要你死。”

話落,她拔出他佩在腰際的哀劍,毫不猶豫,也毫不留情的,一劍刺入他胸膛。

此一劍,禁他修為,斷他命脈,毀他元神。

他為她焚琴煮鶴又如何?

為她哀梨蒸食又如何?

總歸他殺了她,殺去她對他的情意,殺去她和他的百年。

過去百年已如煙。

拂珠將哀劍刺得更深了。

有血自傷口中流出,玄黑衣衫頃刻就被浸透。拂珠鬆開手。

烏致慢慢垂頭,看著停在胸膛裏的哀劍。

拂珠用他的哀劍殺他——

她不樂意髒她自己的手。

他眉目愴然,隻得一手抱著琴,另一手將哀劍拔出。

頓時血如泉湧,他卻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不管不顧,徑自丟下哀劍,取出條發帶。

發帶上繡有瑤琴,是很久以前拂珠買的一對,送了他這一半。

“我還、我還留著這個,”適才拂珠那一劍實在太重,他開始吐血,說話也斷斷續續,“你看,我還留著的,我沒扔……”

說話間,淚與血混在一起,他哭了。

他朝拂珠膝行兩步,邊哭邊道:“凝碧,拂珠,你看,我沒扔,我真的一直都留著……”

他哭得狼狽,是此生從未有過的姿態。

可拂珠還是很平靜。

她沒有絲毫的動容。

隻依言看了眼,應他道:“我的早就扔了。”

凡是和他相關的東西,發帶也好,瓊珠也罷,她全都扔了,一樣沒留。

她心裏,早就沒他了。

這時,似是因著失血過多,烏致懷裏的焚琴往下一滑。

眼看琴要落到雪地,拂珠險險接住。

她接住了,放到腿上,認真端詳這把琴。

如果沒記錯,這琴裏還藏著她剖的兩根琵琶骨——

“錚。”

琴音忽起,拂珠指尖觸碰琴弦。

她開始奏琴。

這是她第一次奏琴。

雖是首次,但無疑她一點都不生疏。琴音泠泠淙淙,流暢動聽,引人入勝,仿佛她打小就開始練琴一樣,指法熟稔毫無錯處,天生琴心確實非同一般。

烏致卻漸漸怔住。

他麵上露出茫然的空白之色。

他聽出來了。

拂珠彈的,是春生秋殺曲。

不久,琴音漸歇。

拂珠按住琴弦。

她隻彈了當初烏致彈給她的一半。

便如當初,隻彈一半的春生秋殺曲沒能救得了被烏致毀壞的瓊樹,而今這一半,也救不了將死的烏致。

沒人能救得了他。

“還記得當初,你彈到一半走了。後來那次,我想讓你彈,你沒彈。”

“而今我自己會彈了。”

好像一直是這樣。

從來都是他需要她,他依賴她,她卻是從不需要他的。

過去,現在,未來,她永遠都不需要他。

烏致聽著,說不出話。

他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

手裏也沒了力氣,他不自覺鬆開手,失去禁錮的發帶被風吹走,被雪蓋住,再尋不見。

“拂……珠……”

幾乎是拚盡最後的全力,他喊出她的名字。

血和淚凝固著,化作零亂一團,他緩緩低首。

至此,時隔兩百餘年,輪轉前世又今生,拂珠終於殺了烏致,為當初的自己報仇。

拂珠不知想了什麽,微微垂了下眼。

下一瞬,她抬頭,看向上方忽然彤雲密布的蒼穹。

隱天蔽日,電閃雷鳴。

是雷劫。

——烏致已死,魔障已除。

她劍道圓滿,遂飛升在即。

拂珠便從容起身,頭也不回地迎接雷劫。

身後烏致則閉上眼,再醒不來。

恰在這時——

春和景明,韶光淑氣。

雪化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