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回去

是時候放下了。

“……下毒?”

拂珠輕聲重複烏致的話,隻覺不可思議極了。

難道她記錯了,不是楚秋水自己要喝的酒,也不是烏致同意的楚秋水喝酒,同樣的,也不是楚秋水自己喝完酒吐的血。

而她更是從頭到尾都沒去過那張桌案,沒碰過那壺赤霞酒,更沒摸過那隻酒盞。

甚至赤霞酒沒到時候就提前開封,她都毫不知情。去越女峰找她的那些楚歌峰弟子壓根沒提過宴上用酒的事。

那麽烏致究竟是出於什麽理由,才質問她下毒?

總不能又因為她是修士,楚秋水是凡人,所以她隻需心念微動,就能有千百種方式讓楚秋水吐血?

又或者,在烏致看來,她那日因他讓楚秋水碰琴而出劍,令他以為隻要楚秋水驚了傷了,原因就必然出自她身上?

若真這般,她早在當日一劍殺了楚秋水完事,何必白白痛苦那麽久。

幸好她已經想通了。

她徹底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決定不再堅持那些不該堅持的,才如約前來楚歌峰赴宴——以一位普普通通的同門的身份。

來前還想得謹記師兄囑咐,除去實在避不開的交集外,能遠著楚秋水就一定要遠著,她不要再因為楚秋水而承受烏致施加給她的種種鬱結,同樣的,她也要盡力避免承受烏致本人帶給她的鬱結。

本就生了魔障,心境岌岌可危,連學凡人那樣入睡,都會深陷夢魘難以清醒,倘若再有鬱結纏身,她隻會更難捱。

正因此,今日的拂珠顯得與往常格外不同。

可即便如此,拂珠也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出現眼下這麽一幕。

數息的靜默過後,她坐直身,終於給出點反應。

——她看烏致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傻子。

觸及到這眼神,烏致恍然,不是她。

他沉默了下,吩咐婢女先將楚秋水送回去。

然而未等婢女應聲,楚秋水顫巍巍抬頭,抓他袖子抓得死緊:“烏致哥哥,我不想走。”

烏致道:“回去。”

楚秋水搖頭:“我想留在這裏陪你。”

說話間,猶有鮮血從楚秋水口中溢出,比赤霞酒的顏色更深更重。

隻這麽一小會兒工夫,飲酒帶來的劇痛就傳遍了楚秋水全身,刀刮一樣。這樣的疼痛委實難忍,楚秋水使不出多餘的力氣,她隻好虛弱地倚著桌案,手指卻仍捉著烏致那截袖子不放,她仰頭看他。

她目光懇切,神色淒楚柔弱,幾乎是哀求了。

她軟聲道:“烏致哥哥,求求你了。”

烏致卻道:“聽話,回去。”

言罷,玄黑廣袖輕輕一振,楚秋水不自覺鬆開手。他竟是沒有半分的動容和心軟。

拂珠收回目光。

她還以為他會立即帶楚秋水離席。

這時婢女問:“峰主,可要派人去洛城請上次那位大夫過來?”

烏致頷首:“等大夫開完方子,讓他別走,等我回去。”又對素和問柳道,“你守著秋水。”

素和問柳應是,與婢女一同扶楚秋水起身。

楚秋水再沒有力氣。

知曉烏致說一不二,她再怎麽向他求情都是無用,楚秋水隻好含著淚,淒然地看了烏致一眼,隨後在經過拂珠身邊時喊:“凝碧姐姐!”

素和問柳不得不停住腳步。

拂珠被喊得微頓,但還是禮貌應道:“楚姑娘?”

“凝碧姐姐,你幫我跟烏致哥哥說句話,我剛來我不想回去。”

生怕拂珠像之前打斷女修與素和問柳那樣也打斷自己說話,楚秋水語速十分急切,喉頭又湧上來的腥甜也被她強行壓下。

她嗓音嘶啞道:“我從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宴會,也沒見過這麽多厲害的修士,我想再待一會兒。凝碧姐姐,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你幫我跟烏致哥哥說我沒事,我還能繼……”

還未說完,卻果然被拂珠打斷。

拂珠道:“回去吧。”

楚秋水麵色一瞬變得慘淡。

喉頭甜意愈發洶湧,堆積著再壓不下去。

濃鬱的鐵鏽味道充斥著口腔,楚秋水胡亂咽了咽,方勉強出聲:“凝碧姐姐算我求你,你幫我同烏致哥哥說句話,一句就行,就說我咳、咳咳咳……”

她嗆血了。

素和問柳見狀,忙往她身上連點數下,封住幾道大穴,勸她:“楚姑娘,別逞強了,回去吧,你身子受不住。”

楚秋水這次沒能說得出話。

隻那眼眶裏的淚,慢慢掉落。

見她不反抗了,素和問柳同婢女使了個眼色,欲一氣嗬成地將她帶走。

豈料才走過幾道台階,毫無預兆的,楚秋水突然發力,一下掙脫攙扶她的兩人。她踉踉蹌蹌地往回走,隻一步,便狠狠摔下去。

她摔倒的方位剛好是拂珠坐著的位置。

凡人的速度哪有修士的反應快,拂珠隻消屈指一彈,靈力便凝成一道屏障,堪稱溫和地趕在楚秋水摔倒前將其攔住,沒讓她倒在自己身上。

素和問柳鬆口氣,伸手去扶楚秋水。

可接下來也不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明明拂珠已經用屏障穩住楚秋水,素和問柳也已經伸手過來,楚秋水卻好像能無視屏障一樣,身體隻在一刹那的停頓過後就徑自穿透了屏障,直挺挺地仍繼續朝原先的方位倒去。

這次距離太近,不得已,拂珠隻得閃身離開座位。

“嘩啦!”

桌案被撞翻,赤霞酒濺得到處都是。靈果也骨碌碌滾開老遠,有幾顆甚至滾到了場中央正跳著舞的婢女腳下。

婢女剛揚起薄紗就不慎踩中靈果,當即腳一滑,舞步出錯。

薄紗無人接住,周圍婢女受到影響,跟著舞步錯亂。

這一錯非同小可,婢女們齊刷刷全部跪下,大氣不敢出。

奏樂也停了。

滿場皆靜。

躲開楚秋水的拂珠顯出身形,麵無表情地看了看濺在足邊的赤霞酒。

這酒雖開封時間早了些,使得甜味有點過重,但若與別宗出產的赤霞酒相比,品質仍不失為上佳。

可惜了。

忽然一道抽泣聲響起,在這落針可聞的氛圍中顯得極為突兀。

“烏致哥哥……我好疼。”

聽出說話的人是楚秋水,除跪地不敢抬頭的婢女外,其餘人俱都循聲望去。

便見一片狼藉中,少女艱難伏趴著,臉上沾著不知是血還是酒,襯得她麵色慘白無比。她眼角掛著滴淚,搖搖欲墜,隨著她仰頭的動作,那滴淚斜斜劃入鬢角,平添三分纖弱。

“烏致哥哥,”她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你就讓我留在這裏好不好?我沒事的。”

說著努力抬起身,證明自己真的沒事。

烏致與她對視。

見烏致沒有立即吩咐,楚秋水眼裏升起些希冀。

沒等那希冀延伸到別的地方,就聽烏致道:“鬧這麽難看,像什麽樣子。”

楚秋水愣住。

眼裏的光一下熄滅,她身軀劇烈顫抖,隻覺此刻不僅喉嚨在冒血,她的每一根骨頭、每一處皮膚,都在不停往外冒血。

好疼,真的好疼。

“素和,”烏致再道,“送她回去。”

素和問柳應聲去扶楚秋水。

楚秋水低著頭,任由素和問柳帶著自己往台階下走。

直至經過拂珠身邊,瞥見拂珠還是那麽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真就半句好話都不肯替自己說,楚秋水心裏恨極,想也不想地啞聲道:“凝碧姐姐恐怕還不知,我在楚歌峰上住哪兒吧?”

拂珠沒說話。

楚秋水也沒抬頭,就那麽自顧自接著道:“還要托凝碧姐姐的福,那日我受了驚,烏致哥哥為了哄我,不僅教我彈琴,還答應我住他洞府。秋水在此謝過凝碧姐姐。”

最後那句謝說得溫柔極了,也誠懇極了。

而她越是溫柔誠懇,旁聽著的修士們就越是瞠目結舌。

烏致尊者與這凡人同居?

這,這簡直是在折辱凝碧道君!

有修士當即拍案而起,欲要上前教訓烏致。

卻被旁人聯手攔下,並暗中以傳音勸解,烏致乃渡劫巔峰,哪怕他們這麽多人一擁而上,也不見得會是烏致一合之將。

那修士聽罷,無奈隻能狠狠刮了烏致一眼,轉而擔憂地看向拂珠。

拂珠仍舊沒接楚秋水的話。

她確實不知楚秋水的住處在哪。

也確實沒想過,楚秋水來到萬音宗後,竟一直與烏致同居。

盡管明知所謂住烏致洞府,不過是烏致將洞府裏隨意一間屋子讓給楚秋水,他二人並非如楚秋水言辭間所故意表露出來的親密,但完全不受控的,拂珠生平頭一次體會到何為嫉妒。

那滋味極酸,極澀,隱約還有些苦。

拂珠不動聲色地握緊亂瓊劍。

她緩慢地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嫉妒,不值得,是時候放下了。

可不能嫉妒,便隻餘滿心荒涼。

曾經為得烏致青眼,她費盡百般心思,縱使刀山火海也不是沒上天入地地闖過。可到頭來,全是她一廂情願,她對他的掏心掏肺,他體會不到。

他許是沒有心的吧。

“素和!”

這次語氣加重,烏致發怒了。

素和問柳沒敢出聲,連拖帶拽地推楚秋水往下走。

楚秋水卻在這時倏然回頭,死死盯著拂珠。

直等走完台階,再看不到拂珠了,她才不甘地閉上眼,滿嘴的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