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家

沈歸舟走了。

全家人都以為沈歸舟口中的出家隻是暫時的異想天開,但他沈歸舟向來是個言出必行之人。所以他走了,沒帶走一片雲彩,隻留下了沈母遲來的怒吼。

他沒有收拾衣物,如果道門肯留他,他便換上道袍;如果道門不肯留他,他便打道回府。他這麽合計著,便隻帶了一個線團球和一點小魚幹,線球團是柔和的粉紫色,那是幼時母親做給他的,但凡出遠門,他總會帶著那個球。

出門前他認真盤算過,如五明所說,道家收留妖怪做弟子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要去規模最大的道觀,一來大道觀包容性強,二來即便被拒絕了也不至十分掃顏。他把目的地選在了人間香火最旺盛的長雲觀。

沈歸舟花了一日尋至人間的長雲觀,其中有半日都在啃小魚幹。

長雲觀祈願十分靈驗,許多香客慕名而來,但讓他們最打怵的便是長雲山那無盡的九千階梯。又斜又陡的階梯百步九折,仿佛要蜿蜒至天盡頭才肯罷休。

一對氣喘籲籲的年輕夫婦在前麵攙扶著行進,沈歸舟看著他們便想起了沈歸毅和秦韻,進而想起了近來備受冷落的鄭子菁。他不耐煩地扯了扯胸前的包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飛越過他們。

那對夫婦麵麵相覷,夫人問夫君道:“剛剛是有隻大黑耗子躥過去了嗎?”

沈歸舟已走出老遠,但夫人的話還是無可避免地傳入了他耳中,他在心底翻了個白眼,真就跟老鼠過不去了是嗎?他努力平複情緒,一路走著超越了許多人——有坐著轎子的貴胄、有年過半百的寡婦、有獨身前來的少年,漸漸地他竟覺得這眾生百態甚為有趣。

山門就在咫尺間,沈歸舟有些忐忑,不知妖靈之身可否能入山門。他深吸一口氣,信步邁入山門,不出所料,山門的結界將他彈了回來。設下結界的人似乎法力深不可測,沈歸舟麵對那結界便像一顆沙礫麵對大海。他收斂妖氣繼續嚐試,卻屢次被結界的法力彈落在地,衣間染了不少塵土。

日頭漸漸往西偏了,適才被他甩在身後的年輕夫婦、貴胄、寡婦、少年全都進了山門,這對沈歸舟來說仿若無聲的嘲笑。他無可奈何癱坐在山門前休息,漸漸地,他竟有些失落了,他不知該如何去麵對那門親事。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身後有人喚他,“歸舟。”

沈歸舟不太能認出那張臉,便疑惑道:“你是?”

那人上下打量沈歸舟一番,竟是撲哧一笑。沈歸舟不自覺皺了皺眉頭,覺出這人是在嘲笑自己的落魄,這晦氣的感覺——怎麽似曾相識。他像是想起什麽,抽身向前兩步走到那人身前,伸出手掌遮住那人的下半張臉,驚詫道:“是你?”

初見時葉星闌蒙著麵紗,沈歸舟並未見過他的全貌,一時便想不起來。

葉星闌歪頭看他一眼,笑彎了月牙似的鳳眼,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沈歸舟放下手,斬釘截鐵道:“出家。”

葉星闌像聽見了什麽新鮮笑話,道:“出家?你一隻妖出什麽家?”

沈歸舟瞥他一眼,這才發現他身旁還站著一位仙風道骨的道長,忙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問候道:“道長慈悲,後生有心向道,不知道長可願收容弟子。”

清玄道長臉上笑開,每一絲皺紋都透出道家的無量慈悲,道:“你來此並非是有心向道,而是有心避世,何況你塵緣未斷,貧道不敢忤逆天意。”

沈歸舟道:“塵緣未斷......可我並無心悅之人,又何來塵緣呢?”

“局中人是看不破的。”清玄道長從袖中拿出一根銀色的細繩,意味深長地看一眼葉星闌,才遞給沈歸舟道:“此番相見也是緣分,這根姻緣繩便當作是貧道的見麵禮。”

“姻緣繩......”沈歸舟接過銀繩,不解道:“敢問道長,這姻緣繩是作何用?”

清玄道長道:“這姻緣繩前身乃是月老的紅繩,貧道稍做了改良,有情人係上便可感知對方的生死安危。”

沈歸舟有些疑惑,但還是道了謝,他還想再爭取,便又道:“諸行性相,悉皆無常。道長今日觀我塵緣未盡,但如若道長肯收我入道門,來日我便沒了塵緣。道長無量慈悲,又緣何不肯授弟子以甘露之法。”

沈歸舟麵露欣喜,事前他也未曾想自己能說出這麽一番“名言”,身後的貓尾都要得意得翹起來了。直到——葉星闌捂著一邊嘴小聲告訴他,“無常和甘露法都是佛家之語,不是道家的。”

沈歸舟目光平移似的看一眼葉星闌,一時窘迫難以自禁,好在道長卻並不介意,仍笑道:“公子善言,隻是因緣前定,貧道不敢自作主張。”

那句“公子善言”羞得沈歸舟耳根都染了一片紅,清玄話已至此,歸舟便也不再堅持。

清玄向兩人辭別,轉身回了道觀,口中又頗有深意道:“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兩人回了禮,又不解其意地相互對視一眼,待清玄道長走遠,葉星闌才同沈歸舟並肩走下山門,他問沈歸舟道:“歸舟,你怎麽突然想出家了?”

沈歸舟倒也不瞞他,道:“家裏給我安排了一門親事,要跟你們鼠族結親。”

“哈?所以你寧願出家也不願意結親?”葉星闌愣了片刻,暗忖無巧不成書,又問道:“你不會剛好姓沈吧?”

沈歸舟道:“你怎麽知道?”

葉星闌撇撇嘴哭笑不得,一句“因為我是你大舅哥”卡在喉嚨裏,心不在焉道:“你就這麽不願意成親嗎?族長家的小姐長得很好看的。”

沈歸舟側首看他一眼,夕陽溫暖的金線灑在葉星闌俊朗的側臉,那張臉卻比陽光更為耀眼。沈歸舟愣了片刻,鬼使神差道:“那......有你這麽好看嗎?”

葉星闌停下腳步,調笑道:“倒是差我幾分。”

“晦氣。”沈歸舟白他一眼,加快了腳步,又道:“對了,上次為什麽要把我放在那個洞穴一樣的客棧啊?”

“你不喜歡嗎?那可是全城唯一一家洞穴式客棧,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葉星闌作為一隻百靈鼠,自然是喜歡洞穴的。

貓鼠兩族的文化差異又一次在眼前具象化,沈歸舟對那門親事更加沒了信心,他留戀地回望一眼長雲觀的山門,祈望清玄道長能夠回心轉意。

半晌,沈歸舟又想起什麽,便問葉星闌:“等等,你也是妖,為什麽你能進道觀我不能進啊?”

“也許是因為道長和我。幹娘是舊識。”

沈歸舟半信半疑道:“這樣啊,那我再問你,你上次是用的什麽法子救了我?”

葉星闌沈默片刻,突然捂著肚子笑起來,道:“甘露之法。”

沈歸舟斜他一眼並未應答,葉星闌計上心頭,便追上他,攬一把他的肩,道:“我聽說這京城的桃花釀乃是一絕,咱兩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去喝一杯呀?”

沈歸舟推開他的手,道:“誰跟你是咱兩,男女授受不親。”

葉星闌這才想起來在沈歸舟眼裏自己還是個女妖,他打定主意要借酒套話,便妥協道:“好好好我不碰你,可我聽說這人間的酒能讓人飄飄欲仙、忘卻所有煩惱,等咱回了妖族可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沈歸舟微微仰著頭看向葉星闌,一雙荔枝眼又圓又亮,遲疑道:“當真能讓人忘卻煩惱?又不是什麽靈丹妙藥,怎麽可能這麽靈。”

他有些心動,適才的眾生百態他還沒看過癮,況且他的確需要東西來讓他忘記煩惱。

葉星闌道:“靈與不靈試一試不就知道了,不喝白不喝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