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一桌子氣質很特別的人坐在一起, 討論著“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的話題。

按理說這種場合,聊這個著實有些不妥當, 但奈何“新人”太優秀,“老人”便忍不住發幾句牢騷。

發牢騷的中年男人一臉衰樣, 他快四十的人了, 還在科長的位置上,擱在誰身上誰受得了。

尤其麵對對麵兩位年輕人,一位是雷家的公子爺, 雷棣, 典型的官家子弟,圓通, 審慎, 家裏還有一位滿腹政治智慧的父親和一位巾幗不讓須眉的姑姑, 這等家庭出身的孩子,待人接物怎麽可能會差?另一位是柳家的大小姐,柳婷, 雖說比雷棣差一些, 但有一個鋪路的爹在,何愁找不到路?

中年男人苦笑一聲。

想他年輕時意氣風發,分配到了一個好的單位, 可到了guan場這個競技場,他發現別人的路都是鋪好的, 隻要他的需要現挖。

其實前幾年他就看開了, 命這個東西, 《警世通言》裏說了——“萬般皆是命, 半點不由人”。

年輕時總覺得主觀努力可以改變很多東西, 但後來經曆的事情多了,才發現主觀能動性所能改變的東西太有限了。

他喝了一杯酒,無奈的說道:“我大前年去佛寺,人家講經的師傅說,今生的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如同這八字,早已說明了一切。

可能有人納悶,八字相同的人難道說命運也一樣?並不是,還要考慮地理方位等因素,總之八字對於一個人來講很重要。

柳婷因為有上輩子的記憶,而投胎輪回又是佛教語言,因此她非常相信因果輪回這一套說辭。

另外,她現在調到深市這邊了,跟著雷棣幹,至於原因,一是雷棣這個人靠譜,家裏也靠譜,有個厲害的姑姑,二是深市正值經濟發展的黃金時期,沒了前麵摸著石頭過河的緊張,有的是白紙黑字的文件,換言之,既不容易得罪人又容易出政績。

她聽完中年男人的話,不由出聲提議道:“可以算命。”

中年男人擺了擺手:“算命有何用,隻是算而已,又改不了,更何況命之根本為因果,算命是沒用的。”

柳婷皺眉:“那什麽有用?”

中年男人有很多理論,大抵是因為看多了很多這方麵的書籍,又或許是因為這些理論真的給予他了不少人生啟迪。

隻不過中年男人沒還說,雷棣語言簡練的說道:“自助者天助,想得什麽果就要種什麽因。”

中年男人激動地拍了下手:“對,就是這個。”

他沒想到雷棣對這個東西還有研究,讚賞的同時心裏不由產生一絲羨慕,他年近四十才悟出的道理,沒想到雷棣二十五歲就通曉了。

雷棣接著又說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命不由人,運可以經營,三四先不論,讀書總可以長點智慧吧。”

他不愛聽上了年紀的人講這些因果論,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虛無的。

且不說別的,但從他們家庭來看,他爺爺,他父親都曾身居高位,但那有怎麽樣,退休以後,免不了人走茶涼。

這種現象是無法避免的,即便是別人尊敬,那也沒有之前那麽實心了。

因此在他看來,這些名利都太虛無了,人死之後,說實話,名利煙消雲散,都是空的,是虛的,大家的歸宿都是一樣。

是死。

對,就是死。

管他是多麽有權,還是有錢,還是著作等身,末了都是一樣的。

雷棣看的很明白,不過這不影響他走仕途,因為一個人在世上總要留下點什麽,改變點什麽,完成點什麽,這樣才不失為一個人的價值所在。

這叫什麽?這叫在無價值裏體驗價值,在無意義中體會意義。

元鳴跟隨宋棠過來,耳尖地聽到了雷棣的話,這世上總有一些明白人啊。

並在心裏說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即便前四個都無法更改,那還有讀書啊,讀書這件事總是自己可以掌控的吧。

他不由想起了曾經遇到的一個老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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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見老漢在流淚,便蹲下來問老漢:“可有難題?”

老漢思緒混亂的講述了他不怎麽順利的一生。

元鳴掏出手絹,遞給老漢:“既然後悔,那就現在讀點書吧。”

老漢沒有要元鳴的手絹,而是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然後兩手一夾鼻子,擤了個鼻涕,說道:“我都快七十了,讀書還有用嗎?”

元鳴收好手絹,直言道:“這一輩子沒有用了。”

老漢一聽大哭:“沒有用還讀什麽書啊!”不由怨恨老天沒有給他好命,以及怨恨自己沒有為自己努力過。

元鳴耐心的指導道:“對下輩子有用。”

老漢立馬止住了哭聲,說道:“下輩子?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還有下輩子嗎,我現在讀書咋可能對下輩子有影響?”

他雖然一事無成,但看過電視,知道一個詞,叫科學。

老漢站起來對元鳴說道:“輪回之說,都是迷信,你一個人模狗樣的人,竟然相信人有下輩子。”

扯淡!

元鳴沒有跟老漢掰扯人有沒有因果輪回之說,他隻說了一句話:“你如果想讓你下輩子過得好點,就讀點書吧,增長些智慧,會受益無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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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婷腦海裏閃過讀書二字,不合時宜地說道:“我還是覺得命重要。”這個命不是生命,而是命盤裏的命。

中年男人點頭:“自然是重要的,但如果把自己困於命裏邊,那可不好。”

他喝了口酒,語氣稍稍激動了一些:“全國接近十億多人,命好的才占百分之幾啊,大部分人都努力想生存,奮鬥求幸福,命是定數,但命運不是——”

柳婷因為心急,忘了該有的禮節,直接打斷說道:“可那些出生在家庭條件好的孩子,根本不需要付出多麽大的努力,求學,上班……都是安排好了的。”

中年男人一愣,不知道柳婷是真的想表達自己的疑惑,還是在諷刺自己。

畢竟柳婷能進燕大分數高的專業,能在工作上順風順水,不就是因為家裏有條件,有關係,有本事嗎。

“確實是挺輕鬆的。”中年男人想了想說道,“但那又怎麽樣?”

柳婷不明白:“什麽怎麽樣?”

中年男人通透的說道:“你知道這件事那又怎麽樣?他們輕鬆那又怎麽樣?”

就像是他知道有些同事站在或高或低的肩膀上的時候,知道有一個好爹可以少奮鬥五六七八九十年的時候,那又怎麽樣?

能改變什麽?

滿腹的牢騷,怨恨,仇視,完完全全蒙蔽了想奮鬥,努力,拚搏,向善的心,以至於不想發揮一點主觀能動性。

中年男人又說道:“小柳啊,我能看出來你在憋著一口氣,很在意出身問題,人都想要一個好的出身,因為輕鬆,這很正常,但問題是如果沒有一個好的出身,沒有一個好的父母,沒有一個好的生活環境,應該怎麽辦。你的馬哲我不知道學的怎麽樣,但是燕大的教育水準沒問題,裏麵反複在說主觀能動性,而人之為人的意義就在於此。”

學習,選擇,努力,恒心,涵養……這些可都是自己能夠把握的。

一個人投胎出生,被動的接受安排的父母,安排的家庭,安排的身體條件,安排的智力水平,安排的生活環境……全部都是被動的。

毋庸置疑的是,父母,家庭條件,身體條件,智力水平,生活環境都會對一個人產生巨大的影響。

暴躁、情緒化的父母,隻能溫飽的家庭條件,中等的身體條件,平庸的智力水平,保守封閉的生活環境,描繪出了一個人性格和為人處事的底色。

自卑,缺乏的安全感,不善與人交際……

但這完全不足以描繪出一個完整的你。

接受教育,長大成人,讀書長智慧,交友擇其善者而從之,一個人永遠是成長的姿態,不應該固步自封,了解自我,接受自我,在此基礎上拓展自我,強化自我。

當然了,也沒必要視自卑,敏感,缺乏安全感,不善與人交際,又或者是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粗線條等為洪水猛獸。

難不成世界規定成功的人不能自卑了嗎?

難不成世界規定優秀的人必須自信嗎?

成功,優秀是沒有標準的,柳婷所認為的人生贏家的標準——優秀的出身,美麗的外表,出眾的學識,優雅的談吐,成功的伴侶,幸福的婚姻,天才的孩子,都具有欺騙性。

難不成沒有達到這些就不算是美好的一生嗎?

難不成沒有完成這些就不算實現自我價值嗎?

中年男人在給別人說的過程中,對“修行”二字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他原以為修行修行,修的是道德和品行,修的是為人和做事,但現在他改變了原先的觀點:“人呐,一輩子要修的東西,是錯誤。“

把自己累世犯的錯誤修改一下,省的下輩子還犯同樣的錯誤。

中年男人釋懷一笑,臉上完全沒有了一開始頹敗的樣子,溫和的說道:“我突然想起了東坡居士。”

雷棣作洗耳恭聽狀。

中年男人作答:“人家修的是名。”

名太高,高處不勝寒,做官不是名氣越大越好,潛龍勿用可比飛龍在天要高深上許多,這也是為什麽很多人都會講“韜光養晦”這四個字的妙用。

柳婷腦海中一片空白。

那她這輩子修的是什麽呢?

中年男人繼續說有關蘇東坡的事情:“他在《答李端叔書》中寫到‘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皆物之病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抑將又有取於此也……’”

他解釋了這些話的大意。

樹木有贅瘤,石頭上有暈圈,犀角中間相同,它們因為這些特征而被人們喜歡,其實這些特征恰恰是它們的欠缺之處。

燈光閃耀,柳婷想要尋找自己的影子,結果找了半天都沒有,是影子不見了嗎,不是,是陰影不見了。

她盯著杯中的水,腦海中思緒萬千。

別人的幾句話就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是不可能的,柳婷也不會因為聽了中年男人這一套“命運說”和“修行說”而立馬改變,她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剖析。

剖析這輩子的使命是什麽?她拿到一個好的出身的目的何在?

或許是放下執念。

柳婷工作了這麽多年,加之有柳定文在旁提點,心態各方麵相較之前是很成熟的了,她雖然肯定出身的好處,但下輩子呢,如果沒有拿到一個好出身怎麽辦?

她無比地重視出身、機遇等各種客觀因素,以至於在過度沉迷這些客觀因素中喪失了對主觀因素的把握。

她想要把握時機,想要在經濟浪潮裏乘風破浪,想要站在風口浪尖扶搖直上,但卻是等別人有所行動,而不是自己,她知道未來是計算機的天下,但所作所為是讓對象去奮鬥,而她隻需要享受勝利的果實。

她修的是出身,也是那顆想要不勞而獲的心。

而不勞而獲這個心理也絕對不是隻有柳婷一個人有,因為人們從古至今都喜歡這樣毫不費力的生命狀態。

當然了,千百種人,千百種追求。

就像生活在這個故事裏麵的人物,有的人想要攀上大老板,實現階級的跨越和財富的自由,而有的人選擇了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悲哀的是,道路兩旁有很多看熱鬧和說風涼話的人。

柳婷會做什麽樣的選擇呢?

這個從始至終貫徹擇其利而趨之,察其害而避之的姑娘,會做什麽樣的選擇呢?

柳婷表示,她敬佩那些“苦其心誌,勞其筋骨”的大人物,那些有著遠大理想和追求的有誌青年們,那些逆風而行的先驅者們,但事實是,她做不到。

她從來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也絕無可能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她隻是想過好自己的日子。

但是她不再把目光集中在那些客觀因素上了,而是開始考慮自己能把握的東西有哪些。

曾經的她做過反思,但她沒有行動,因為在她的思想深處,有對出身的執念,而在聽完中年男子的話後,她要消除執念,為下輩子打好基礎。

她要把這一生修的圓滿和完滿一些。

雖然這一思路裏帶著權衡利弊的心理,但是她知道改變的方法了,這何嚐不能算是一種進步?!

我們不能要求每一個人都必須成為“脊梁”“支柱”“前行者”“先驅者”,我們要做的隻有四個字——潛移默化。

有人很討厭宏大敘事,討厭那些高大上的理論,但是這絕不是讓你們成為那些荊棘道路兩旁看熱鬧和說風涼話的理由。

我們要有最起碼的尊重和敬意。

蘇東坡在《答李端叔書》中說在黃州的他和以前的他是不一樣的,那柳婷也表示,現在的她和以前的她也有區別的。

她把視線從杯口移開。

宋棠這時已經走過來了,她跟大家一一舉杯說話。

柳婷舉杯道:“我們可是校友呢。”

宋棠點頭笑了笑:“是校友。”

……

這個交流會上,宋棠、柳婷、徐倩三人在一個空間內,一如多年前,某次芭蕾舞表演,表演的是宋棠,徐倩(主角),評鑒的是柳婷。

而此時此刻,企業家交流會上,觀看的人是徐倩和柳婷,而宋棠在舞台上表演。

三人三種觀念,三種處事態度,這絕不是一句對與錯那樣簡單,而是她們都在修行自己的路上。

徐倩修得了美貌的觀念。

柳婷修得了出身的觀念。

宋棠也逐步收起了那一套努力勝天的觀念。